一阵风吹来，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听在志飞的耳朵里，如同25年前一样。
　　
　　 一
　　 志飞6岁那年，就成了队里的腰鼓手。
　　 每逢喜庆节日或庙会，腰鼓队总会给大家带来美的盛宴。在镲、锣、大钹等乐器伴奏下，先是一段节奏缓慢的“踩大场”，紧接着一群小姑娘扭着十字秧歌，彩绸翻飞，载歌载舞，志飞则鼓槌上下翻飞，眼花缭乱，两片皮的小腰鼓，被他翻来转去擂着，弄出多般腔调，一会儿紧板，一会儿慢敲……
　　 看着志飞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样子，羡慕得我眼馋不已，就央求父亲，也想学腰鼓。拗不过我，父亲就专门去集市上，为我买来崭新的腰鼓。腰鼓刚到手，我就高兴地挎在身上，来到大街上“扑棱扑棱”敲起来，没想到看似简单的腰鼓，在我的敲击下，反而曲不成调，发出刺耳噗噗声，引来一阵哄笑。颇为难堪，就再不敢大庭广众下敲了，而是猫在小屋偷偷摸摸练习，唯恐再让旁人听见笑话，说这孩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忌讳别人说叨，但说实话，谁不想吃天鹅肉，都是一起光腚长大的癞蛤蟆，凭啥他吃得，我就吃不得？一个月的苦练过后，结果却不尽人意，鼓点敲成了“弹棉花”，舞蹈变成了“四不像”，慢慢地心情沮丧的我对腰鼓逐渐失去了兴趣，腰鼓和我的腰鼓梦，一起被淡忘在角落，沾满了灰尘。
　　 虽不能当鼓手，腰鼓队还是要参加的，这里毕竟是儿时的乐园。此后，每次腰鼓队有演出机会，我就挑着一个草纸糊的灯笼，卫兵一样威武地开道。当然了，对于志飞能成为鼓手，我也曾暗自悱恻，志飞靠着裙带关系，他爸董良是腰鼓队伞头，耳熏目染下，志飞自然对腰鼓的道道门清，加上近水楼台，当了鼓手也不稀奇。
　　 腰鼓队的名气越来越大，村里乡里前来邀请表演的人络绎不绝。有一年，还受邀参加县春节晚会，作为开场舞隆重出场。演出结束后，县电视台听说当天是志飞的生日，就专门到商场里精心挑选了一组旋转风铃送给他。
　　 志飞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组风铃，对于他来说，风铃不仅仅是生日礼物，更重要的意义是他的荣耀，是他童年梦想的象征。回到家，他就把晶莹剔透的风铃高高挂在梢门下，风一吹叮铃叮铃，悠扬悦耳，余音绕梁，远远传开，引来众人驻足聆听。此时，志飞总要站在一旁的小凳上，一遍遍讲述风铃的来历，讲述他的“丰功伟绩”……
　　 对于志飞，村里人自然交口称赞，不少上了年纪的甚至还琢磨着是不是将自家曾孙女许给他，定个娃娃亲。不过，对于这些，志飞的父母则是不屑一顾，儿子是块金疙瘩，怎能随随便便就给安个窝？而志飞早已将目光投向远方，更不会为路边的野花驻足留恋。学前班、小学、初中一路走来，头脑聪明的志飞稳坐班级第一，备受老师宠爱，也成为我学习的榜样。然而，生活在志飞阴影里的我，9年的时间里，卑微得就如同是大树阴下的一片落叶，似乎值得一提的唯一用处，就是作为一枚绿叶，陪衬着志飞这朵红花成长。
　　
　　 二
　　 初中毕业后，志飞被市里的重点中学录取，消息插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全村。大家络绎不绝前来道喜，志飞爸则连续三天，大摆宴席，招待来人。而我接到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悄悄压在褥子底下，不敢声张。开学时，我骑着自行车，独自去报道，志飞跟着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家五口人租了个车子，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市重点高中。
　　 高中这个岔路口，我跟志飞分道扬镳，如同走入了两个世界。志飞这个名字如同魔咒般，让我饱受折磨，压抑得快要崩溃，我企图逃离志飞的阴影，刻意去遗忘这个名字，然而每次回家，父母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总能得来他的近况，期中考试年级前几名，奥林匹克竞赛取得第二名，……父母一再嘱托我，要争口气，好好向志飞学。时间长了，我耳朵烦得生了老茧，再听到提及志飞，就搪塞着找个借口赶紧离开。父母看着我不耐烦的样子，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高二寒假回家，我忽然奇怪地发现，父母破天荒地没再提志飞，也不再催促我向他学习，反而在低声私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一再追问下，父母才支支吾吾地道出实情——志飞失踪了。
　　 志飞因何失踪，又去了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如同一个饥寒交迫穷人，无法理解吃饱喝足的富人，还要说着苦闷空虚的话一样。后来，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大抵了解到一些情况：志飞虽然很优秀，但在高手如云的重点高中并不是最出色的，老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宠爱他，让他感觉自己泯然于众人矣，开始失落烦闷、自暴自弃，最终迷上了电子游戏。寒假期末考试，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往亲切的试卷，在志飞面前变得陌生起来，也彻底击垮了他的自信，一夜未眠后，他留下一封告别信，不辞而别。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忙着购年货，而董良夫妇早已六神无主，发动亲戚朋友都行动起来，到所有志飞可能去的地方寻找，结果一直忙乎到年跟前，仍然是杳无音讯。年三十，就在大家都以为找寻无望时，志飞的表哥上QQ时，发现志飞的小头像一闪一闪跳动着，他按捺住紧张的心情，哆嗦着手开始与志飞聊天，试着询问他的去向，初始不肯说，下线时才说了近况，出校门后心灰意冷，想逃离尘世，就一路乘车来到嵩山少林寺，本想出家当个武僧，没想到却被安排到后厨烧火。过年了，最后的一丝心愿都没能实现的志飞，内心很纠结，他怀念起父母的好，却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就鬼使神差地上了QQ，联系上了表哥……
　　 孩子终于有着落了。热锅上蚂蚁一样团团转了大半个月的董良夫妇，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大口气，稍微放松了下来。然而，喜气洋洋大年夜，他们却坐在炕上相顾无言，焦急地看看钟表，数着秒针煎熬，盼着天明。
　　 年初一早上，鞭炮声尚未停歇，董良就雇车前往嵩山。年初三，志飞被接了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我专程到他家去看，志飞不愿见人，可是隔着窗玻璃，当我远远地看到志飞光秃秃的脑袋时，内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三
　　 如果说志飞十六岁之前的人生充满鲜花和掌声，那么十六岁以后就开始走向寂寥、走向没落。志飞回家后，董良夫妇苦口婆心，希望他回心转意继续回校上学。然而，心高气傲的志飞再也不肯，他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宁可去种田，也绝不肯再上学。一贯对志飞百依百顺的董良夫妇，不忍心杵逆孩子的意愿，再一次选择了默许。
　　 元宵节没过完，心高气傲的志飞软磨硬泡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准备独自出去闯荡。走之前，他望着美丽的风铃下，发誓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否则永不回家。后来，听说他先是在市里的一家制版厂，负责打磨钻石刀，没过几天嫌工作太清苦，也看不到前途，就调到销售跑业务、拉客户，后来，他又先后到上海、北京、深圳干过保安、推销员、超市搬运工……全国各地四处游荡。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他还是身无分文，即使抠抠索索，省吃俭用，赚得钱仍不够自己花，经常还需要父母接济。
　　 年满二十时，为了让志飞安心，董良夫妇就托人说媒，在邻村给他说了一房媳妇。一年后，志飞的儿子哇哇坠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上幸福小日子的志飞，每天跟着父亲一起种地、除草、打药……然而，在他平淡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颗躁动的心。每每路过梢门口，聆听着象征荣誉的风铃声，他就按耐不住，他说自己是一只雄鹰，却被关在鸡窝里，他不想就这样平平淡淡终老此生，他要出去闯荡，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成为人上人。
　　 正巧村里来了一个大老板，说是做煤矿生意的，想要招人一起去开采煤矿，包吃包住，每月保底工资两万。渴望腾飞的志飞，拽住救命稻草般，激动得满眼冒金星，他二话不说毅然跟着大老板走了。然而，这一走，又彻底失去了消息。翌年，不堪忍受活寡的志飞媳妇，一生气就留下孩子回娘家了。
　　 两年后，警察才将志飞送回了家。原来，他并没有去煤矿上赚大钱，而是被黑心的老板带到一黑砖窑做苦工。黑砖窑整个被铁丝网围着，经常还通了电，每天在几个彪型大汉和几十只狼狗的看管下，志飞他们狗一样地活着，猪食一样的饭，还不让吃饱，因为老板怕他们吃饱后有力气逃跑。每天收工回来，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破屋的草堆上，潮乎乎的难以忍受。几年下来，因为生病、饥饿、挨打，不少人早早离世后，就被随便挖个坑草草掩埋。
　　 黑砖窑事件被央视曝光后，志飞被当地警方解救，然而去时180斤的大汉回来时却骨瘦如柴，长期的劳累和饥饿彻底地击垮了他，让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为了给志飞治病，董良带着他县里、市里、北京各大医院都跑了个遍，中医、西医搀和着一起治疗，花费了巨额的钱财后，还无济于事，医治无效的志飞只好回到家等死。
　　 这时我已大学毕业，在外地一个小城工作。回家省亲时，我专程去探望志飞。看着他颧骨高突、眼窝深陷、眸子浑浊，我内心不禁一颤，到底是怎样残忍的生活，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摧残成这样。听到他说自己无药可救，一天天走向死亡，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志飞的一辈子，活在理想世界里，他心比天高、梦比海深，一心想要追求超过别人，却忘了脚要踩在地上，需要踏踏实实干好每一件小事。如今，他去了，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惋惜和苦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