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
1.
老杨诱惑她,“这儿好得很,家里事眼不见心不烦。”葵花当时冲他一句,“儿子丫头都不管你,你没办法才住养老院。”见老杨眼里一黯,她也觉自己刻薄了,便扯些安慰的闲话,回家去。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养老院真有老杨说的那么好?看他天天穿得周正,耍得安逸,该是不错哦。葵花自言自语,就盼着天亮,亲自去那边看看。
看什么?你又不是没儿女管!她白自己一眼,翻个身,数羊。这是麦子教的办法。还管用。平时数不到二百就睡了,可今天没数到一百就乱了,又从头数。越数越清醒。
麦子屋里又有声响。肯定又在跟女婿吵。唉!葵花叹口气,光脚轻去门外,听。
果然在吵。麦子性子慢,吵架像说书。“你在哪儿你自己知道,还说值班呢,我去科里找,根本不见你人。”听不清电话里女婿说什么,只听见麦子哭得细细呜呜。
唉,麦子家这事啊!葵花一想起麦子那张愁脸就心疼、憋气——真不知她这医生是咋当的,给别人治病,自家男人的“病”倒治不了。
虽然麦子啥也不跟她说,可她晓得,女婿在外面有人了。女婿也是医生,经常值夜班不回家。尤其这一年,她经常听见两人在卧室里关起门吵。
麦子只晓得哭,说话没丁点气力。“你到底迷那狐狸精哪点?”翻来覆去这句,女婿不答,照样迷他的狐狸精。
这娃儿真让人揪心——有什么全说出来,跟他吵跟他闹嘛,闷在肚子里变成屎也没人晓得!男人好面子,你去单位吵,去他领导那儿闹,就臊他脸,看他怕不怕!
可她知道麦子做不出来。这娃儿才是把个脸面当天!她恨不能替麦子去吵去闹,可那是女婿,她没办法。更何况自己还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让葵花理短嘴也短,只好劝麦子:“男人都是娃儿,耍过劲自然就回头了。不要逼得太紧,反倒把男人逼去人家怀里。”
麦子对别人声软,对自己的妈倒气硬:“我的事你少掺合!”葵花便闭嘴,可心里那个揪扯啊——女大不由娘,小时候那么依赖,扭脸就不要她管她的事了。
自从知道女婿的事,葵花晚上也不自觉地“等”女婿。只要女婿没回来,她的心就提着,耳朵竖着。
听麦子打电话哭、听门摔得惊响出去,生怕夜黑麦子再遇到坏人,生怕女婿像书里说的那样,与那狐狸精合伙整死找上门去的麦子……
到处空空荡荡,夜光流窜。葵花就在屋里等,就去窗前望。直到麦子的身影闪在楼下,她才忙去躺下,装作啥也不晓得。
麦子喊不回男人,一夜夜细细呜呜地哭。医院事忙,家里事乱……葵花真担心她伤了身子。
想帮她,可这种事咋帮?葵花天天气杠杠的,想找人说。但家丑咋能外扬?闷死人了!
老杨闲没事,包打听。见她眉眼蹙作一堆就撵过来问,“是不是在家受气了?实在不行就搬来养老院。”
好像住养老院是啥享福事!葵花一脸皱纹更乱麻似的扯不抻展。老杨就越问,她就越生气。先说“我家的事你少管”,后来干脆躲他。
真躲开了,又想。葵花气得骂自己“贱,老不正经。”
2.
跟老杨认识不是一天二天。老杨缠着“两个被窝搬一起”也不是一年两年。
她不愿意。早些年那么难,他抻个头就跑,今天倒想美事。鬼!葵花想起来就气。气过又觉命里的事,怨不上谁。
过去的那个苦啊……葵花不愿想。六三年闹饥荒,娘死前给她指条活路,“你自己跑去新疆吧,听说那里还糊得住嘴。”便跑来新疆,当了农工。
连长看她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就一指黄灿灿的葵花,为她取名“葵花”。不光为她取名字,还为她寻男人。
男人长得丑,但晓得心疼人。跟他过了几年好日子。高粱、棉杆、麦子,男人是庄稼汉,给她留下一屋子“庄稼”,便被瞎了眼的天爷先带走了。
再次掉进苦海。几张嘴等吃,葵花恨不得把自己煮了换娃儿们个饱。老大老二是男娃儿,正长身体,给个铁钉也吃得下。
连长可怜她,又介绍老杨给她。那时老杨不老,大家喊他“老右”。听说他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乱说话被劳改到新疆的。
那时葵花还有几分姿色,手头又勤快,老杨第一面见她,就像捡了块宝。她也相中他,人周正,还有文化。
成分不好有啥关系,不当吃不当喝的。可领来家里,老杨被她身后的三个饿狼吓跑——他是怕自己那份口粮分给人家吃。
跑就跑了吧,那个光景谁都是饿怕了的。怨怪是怨怪,葵花还是想得明白。再相男人,她干脆开门见山,先说事后谈嫁,“你能容我三个娃儿不?”男人眼睛里的火苗便熄了。
慢慢扼过肚子、扼过想男人,娃儿终算长大了,个个有出息。就想这辈子安生过,可老了老了,老出不安生。
一直一个人住。一年前的一个晚上,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晕倒,差点死过去。还是邻居发现,送她去医院。
娃儿都来了,商量“不能再让妈一个人住了。”医生也是这么嘱咐,“老人随时有可能发病,必须要有人陪。”
说话容易,真到出院,住谁家?平日里娃儿们各忙各的,年节才回来。这次她突然病倒,才难到他们。
高粱、棉秆勾头不吱声,麦子只晓得哭。还是女婿找了辆车,把她接家去。
3.
就念女婿这份好,葵花也对他说不出重话。她寻思,外孙上学,屋里没娃儿忙住心,女婿才闲出事来。
要不是她梗在屋里,有啥事情他们吵出来,气消了,说不定也就没事了。嗯,是这么回事。葵花自己嫌自己,白天就搭公交车去养老院耍,晚上放下碗就躲出去,给两口子腾个说话吵架的地儿。
现在她没事就去养老院。那里有老杨。
老杨当年没要她,八分钱(一张邮票)娶了个川妹子,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却跟个木匠跑了。
他又掉转头找她,说两家合一起,搭伙过。葵花将他骂出门,“拖两个娃儿,晓得日子不好过才又想起我。鬼!”
老杨便一个人拉扯娃儿。现在两个娃儿都结了婚,工作也好,就是忙,没时间回来看他。让他去。他嫌人生地不熟不好玩,便搬去养老院。
在养老院,老杨天天呵呵的像得了笑病。跟老杨是旧相识,听他说话她心里畅快些。
你不晓得在麦子家,这不让动那不让摸,饭桌、板凳、台面,光抹布就分好多块。她记不了那么些事。
有天用抹板凳的抹了饭桌,麦子硬是把抹布甩了,用消毒水把桌子狠擦了几遍。
小时候只要有吃的,手多脏都往嘴里塞,现在倒讲究……她悄悄想,要是可以,麦子会不会把她丢进洗衣机,天天洗几回?唉,医生,讲究。
但讲究没错,只有不讲究的她不对。葵花便只好每天傻瓜似的呆在屋里,白吃白喝。想出去找人说说话,混混时间,可换了新地方,没老邻居、老朋友可耍。
麦子两口子早晨出去上班,要晚上才回来。一个大白天,就一个人守个空屋,闷得心慌。
幸好那天在小区里,遇见个四川老乡跟她说“养老院老人多,大家耍得起”,约她一起去耍。
没想到在那里碰到老杨。好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他。老杨除了脸上折子多些,大模样没变。他也一眼认出她。“葵花葵花,真是你吗!”大呼小叫跑过来。
她倒怔在原地,眼泪一下子蓄在眼里。老杨笑呵呵问,“看你激动的,是想我想的吧?”她揩揩眼睛,撇嘴说“你个老不正经”,但满心欢喜。
那是几个月来最高兴的一天。以后吃了早饭,就去养老院。那里全是她这样的老家伙,个个有时间、爱说话,拽个人就罗嗦半天。日子好扼。
不过她还是跟老杨耍得多些。他是天天闲来没事,早早在门外迎她,然后摆龙门阵逗她开心。
可最近笑不出,就觉委曲,那天没憋住,葵花说了挠心的事。
老杨一拍手说,“那就来养老院,我们两个老家伙被窝搬一起,先自己开心了再说!”
葵花瞪他,“你个老不正经的。”一个星期没理他。老杨来找,她也不理。
老杨隔门喊,“你一个老太婆赖在人家家碍眼碍事,不如我俩搭伴过日子。”
很久没正经掉眼泪,那天她哭得稀里哗啦,“你现在晓得搭伴过日子,当年跑啥跑!”
不过,越看越是那么回事——女婿越发晚上不回家。麦子怕人家笑话,哭也不敢大声气。
葵花就自觉避出去,坐广场。看高杆灯下蚊虫群舞狂欢,更觉凄冷。呆到广场没人,实在扼不下去了,才磨转回家。
进门,先向沙发那边瞄一眼。要是麦子在专心看电视,说明女婿在家。否则……她溜墙边,回屋。
其实即便女婿在家,也是两人一个电视一个电脑,整晚不说一句话,听得葵花都替他们焦心——哪家夫妻像这个样子?
想是她梗着他们不方便亲热,便尿也憋住,不出去搅扰。可闷在屋里又跟自己后悔——等她出院,自己的家已被娃儿们处理掉了。
几件旧家具卖给收旧货的,几十年的家,说没就没了。葵花偷偷回过一次老屋。曾经的家只剩下四面墙,被人家在里面养了鸡鸭……
到处乱糟糟,看得人难受。葵花狠狠哭了一场——咋说那也是个家啊。在这里,她拉扯三个娃儿,墙里渗的都是几十年扼日子的味儿……
眼泪扑答答掉,过去也扑答答掉。啥也没了……葵花扶墙站在那里,哭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走。
直到麦子来把她领回去。麦子牵住她的手,宽她的心,“妈,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在我这儿,跟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麦子话温温的,手温温的,葵花心一热,也就认命了。
可……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话啥时候都不会错。现在梗在人家家里,后悔有啥法?麦子只好尽可能给两口子腾地方。
可不管她怎么做,他们还是各搞各的。她私下里又劝麦子,“男人服软,你就哄着他嘛。”
麦子不说话,只是哭。哭得她恓惶,更感觉就是自己梗在屋里,才惹出事来。
细算时间,还真差不多呢。葵花内心越发不忍,开始认真想老杨的话。
4.
老杨人老皮也厚,见天跟她讲“搬来养老院,我们两个老家伙过,谁也不嫌弃谁。”
是呢!谁家愿意养个药罐子。葵花把高高矮矮的药瓶摸一遍,盯着红红绿绿的药片发呆。
其实养老院也不全是好,老杨也说它的“不好”——保育员吊脸子,饭菜油少盐多……
又不是一家人,谁那么亲你?葵花倒看得开。老杨便上劲,“所以说你搬来,我们搭伙过嘛。”葵花顺嘴说,“搭伙了还住啥养老院。”老杨嘿嘿笑,“也是也是,有人搭伙就不用住养老院了,我们自己搞吃的,想吃什么搞什么来吃!”
葵花真动心了:和老杨,两人一样老,谁也不嫌谁,慢慢弄饭,慢慢养病,慢慢耍……再不用说话做事小心,怕万一弄错被娃儿狗一样扑上来咬。
真是感觉在麦子这儿快不会说话了。你想哪,说不好的不说,弄不懂的不说。不说不说,舌头也就废了。再说,也没谁要听你说,你就是个老废物……
悲哀淹过葵花,想哭哭不出——想小时候,哪个娃儿不是争着偎进自己怀里,生怕妈爱少了。
记得有次高粱被人欺负,进家扑到妈怀里,哭得汪汪的。棉秆没考取大学那年,也是妈陪着去找学校上。麦子女娃儿更是眼泪水淹大的,大事小事全哭给妈……
啥都像在昨天,咋说老就老,就不中用,没人待见了。高粱和棉秆那哥俩,妈住在妹妹家一年多,也没听他们说声让妈住过去的话。
唉,一个妈养活三个儿,三个儿养不了一个妈。我还是去养老院吧……葵花眼睛没泪,心里水湿一片。
5.
一听她要去养老院,麦子当即垮脸,“我上班忙病人,下班三顿饭端给你,你还没事找事撕我的脸。”葵花嚅嚅道,“我不是想给你少找点麻烦嘛。”
麦子说话像甩过一把麦芒,“你去养老院享清闲,外人怎么看你女儿?我一张脸往哪儿搁?你在我这儿,好吃好喝还不知足,我发现你太自私了,只想你自己!”
我自私?只想自己?葵花眼泪一下噙在眼里:当年我要是只想自己吃饱喝足,还有你们仨的活?可她不知怎么跟自己的女儿辩解,吱吱唔唔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只是说说……说说嘛,又没说你待我不好。”
“老公要走,妈也要走,都走都走,都不要脸算了!”麦子眼泪汹涌,话也汹涌。
见麦子缩在沙发上嘤嘤伤心,葵花恍眼见她如小时候一般,哭进她怀里,由她哄……葵花说不出话,心跳一下疼一下,想去拿药却挪不开脚。
麦子只是哭,只是说。到她屋里这一年多,没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葵花感觉自己被声浪按住头,淹进水里,沉下去。
麦子浑然不觉,还在哭,还在说……葵花挣到屋里,抖着手拿速效救心丸含在舌下,才感觉自己慢慢漂上来。
冷……好冷。葵花躺上床,如同死人躺在停尸冰柜里。隐约听麦子接了个电话,隔门跟她说,“妈,科里有重病人要抢救,我先去了,你自己弄饭吃。”
走也没进屋来看一眼妈……葵花冷透了,真跟死人一样,躺着不动。不想动。
老杨找上门来,在外面喊“葵花葵花”,像自己那死鬼在喊“葵花葵花”。她动不了,也应不了,身子和嗓子都被冻住了。
过了好久,活过来。人活过来,就晓得流眼泪水了……葵花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委曲。
过去日子多难多苦,没今天这么委曲——我去养老院她没脸面,我命快没了,她还在讲脸面。
幸亏没说要嫁人!老杨在脸前一闪,葵花凄然,对他说,你还是自个去吧,我们这辈子没在一起的命。
老杨闪去,她小泉水似突突一段时间的心冷了硬了:明天就去养老院,我不要脸面,要活命。
6.
葵花如大病一场,从床上磨起来。太阳已斜在西窗。知道饿了。
从电饭锅里舀半碗剩米饭,浇上热水,慢慢往嘴里扒。米粒子把木滞滞的舌头硌活。
早饭没吃,中饭吃了没?葵花心思又活到麦子身上。这一年也看见夫妻两个忙——女婿忙病人还忙贪腥,麦子忙病人还忙她这个废物妈。
是自己拖累到娃儿……葵花一个碗洗半晌,回屋就拖出一个大包,收捡衣物。
红蓝条大包收纳起所有的家当。葵花把家拎起。包沉得往下坠,自己的心往上浮——这就去养老院?
似见麦子哭过来,“你真不顾儿女的脸面,只顾你自己清闲?”
一抹泪脸,自己没了脸皮。葵花骇得大包从手里脱出,嘭一声闷在地上。
她傻傻呆呆坐回到床上。地板上的光线像萤火虫在飞,想多亮就多亮……她失神地望,望见自己这只萤火虫,亮不起来了。
“葵花——葵花,咋两天没见你?你在不在家!”老杨又在门外喊。葵花感觉自己一亮,又黯下去,“算了,老了老了,不去丢人现眼,臊娃儿们脸面了……”
听老杨在楼道上的脚步声盘磨而去,葵花去到窗前,望。好亮的太阳光!她心里一惊亮,转身拎起包往外走。
走得急,忘了带锁匙。门在身后嗵地关上,葵花心里一震,呆在楼梯上。随即,她又走,越走越快,像被什么撵。
这篇小说还有一个教育意义在里面,什么是孝顺?
人都是有思想的,我们对老人尽孝心,不仅要孝敬老人,而且还有顺着老人的意思。
随着老龄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面对着相似的境遇,何去何从,不仅仅是老人的问题,更是全社会都应该关注的问题。再次感谢药姐带来的精彩文字,祝创作愉快!
近三年潜心写作,完成了医院题材中短篇十余篇,长篇一篇,所以少时间上网在线。感谢欢儿惦念。问好。
敬老院,成了孤独老人最后的宿地。
对比手法,心理刻画,凸显了两代人之间“养”与“孝”的截然对立,触目惊心。
激赏药的力作。问好冬安。
抱抱。一同体验和关怀今天的老人明日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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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系统短篇小说栏目,恭喜作品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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