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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杨铁匠 (小说)


作者:阿微木依萝 童生,944.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89发表时间:2015-12-18 17:30:20

杨铁匠一句话也不说地站在那里,我以为他应该说点什么。
   “杨铁匠,你是哑巴不是?你怎么把我的锄头打成这样?我打的是锄头不是镰刀!”气愤的客人在杨铁匠身后大骂,但是杨铁匠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
   “杨铁匠!就算是赊账你也不能这样。赊账是暂时的,我早晚会把钱算给你,你这样子算他妈的什么意思!”那人向前走几步,追着杨铁匠继续骂。
   杨铁匠终于恼了。这是他忍耐很久才突然发怒,吼道:“我没饭吃了!你他妈准备赊到几时!”
   我站在山洞外面的石堆上,杨铁匠的吼声差点把我从石堆上震下去。
   杨铁匠和客人扭打起来。我不会去劝架。我才十岁。
   杨铁匠是从外地搬来的,他来那天是个中午,两只手各牵一个孩子,左边是女孩,右边是男孩。他的肩上架了一捆被子,用红花的床单罩住,像一朵大花开在身上。手臂上还挂了几件衣裳,与唱戏的一般。那时我站在村口的草垛子旁边,正巧看见杨铁匠牵着他的两个崽子进村。我就像看见怪物一样朝着我家的厨房大喊:“妈!洋鬼子进村啦!”前一天晚上,我在邻家蹭电视看,电视里有个洋鬼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长头发,毛胡子,穿一条短裤。唯一的不一样大概是鞋子的区别,那洋人穿的是皮鞋,杨铁匠穿的是草鞋。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多注意杨铁匠的鞋子,所以我认定他是洋人。
   “喊你妈的魂!”我妈是这样回答我的。她的脑袋只在门边晃了一下就缩回厨房。
   “嗨,小娃娃,你们这里可有打铁的?”
   他喊我小娃娃,这使我心里大不舒服。在我想来,我可是个大人了。“你!是哪个?”我斜着眼问他。阳光有些强烈,把我的眼又逼回正位。
   “铁匠。”
   “不懂。”
   “打铁的。”
   “不懂。”
   “哎,跟你一个娃娃有啥好说的。说啥你也不懂。”
   “你不是洋鬼子?”
   杨铁匠哈哈大笑:“我不是洋鬼子。我是杨铁匠。”
   杨铁匠没有和我多说,他领着两个孩子朝村子的边缘绕了一圈,最后,他在一个斜坡的山洞前三下两下搭了个偏棚,住下了。在偏棚过了些时日,他才在山洞边起了一所草房子,一个人建,用墙板装满泥巴,一天砸一板,慢慢将四面墙壁立起来。他是个死了老婆的硬汉。但也有人说他是个死了老婆的软汉。他喝醉了会哭。
   我就是这样认识的杨铁匠,还有他的两个孩子。我常去他家蹭饭。当然,我悄悄去,在那里吃个半饱,回来再吃一顿,这样不会被父母骂。杨铁匠的厨艺很臭。
   杨铁匠住在村里快要两年了,听村里的女人们传言,说他打铁挣了一簸箕银子了,我们村子以及附近村子的钱都让杨铁匠挣光了。所以她们在打铁的时候,不是砍价就是赊账。“应该这样!”她们齐声表示。我是挤在她们中间听来的,她们说什么从来不避开我。当然,有时候说到什么要命的事情,也会把耳朵凑近了说,不敢让我听到。
   现在,这个挣了一簸箕银子的人和他的客人扭打在一起,我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忙。我的牙齿一向好使,只要我跳得足够高,就可以准确无误一口咬掉他的耳朵。
   但是杨铁匠和那个人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打得满身泥灰,对立着站在那里,牙齿咬住下嘴皮,眼睛瞪得跟马脖子下挂着的铃铛一样大。很快,他们的姿势变了一下,就像两只好斗的老公鸡,在阳光下张开爪子,红着鸡冠子,“呀!”地一声,朝对方狠扑过去。
   杨铁匠的小儿子来了,他叫大老熊,我远远地瞄了他一眼,不清楚杨铁匠为什么给他这样干瘦的儿子取个猛兽的名字。大老熊瘦巴巴的,走起路来就跟喝多了一样,飘来飘去。
   “你爹跟人干架了,你看。”我将手抬得高高的,生怕大老熊的小眼睛看不见。
   大老熊听见我的话哭了。面向着我,好像是为了我指给他看才哭,他哭给我看。
   杨铁匠听见儿子的哭声,一下子就软了气,不打了。他吼道:“老子不跟你计较了,这几天之内把钱给我准备好。都一年了,算对得起你!”他灰扑扑爬起来,筋疲力尽,好像要栽倒,他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口水里含着血丝。他的牙齿出血了。
   那个人恨恨地离去,一路骂骂咧咧。
   杨铁匠十分疼爱大老熊。大老熊就是他的命根子。有一次,杨铁匠喝醉了,他在打铁的山洞里和一个老者讲他的往事。我和他的大女儿小花针在铁匠炉子边烤火。我们抽那架打铁用的风箱玩,看火焰像金色的蛇一样往上蹿。
   杨铁匠和老者的谈话跳进我的耳朵。
   “你说我怎么结的婚?”杨铁匠望着老者,“农村人,能怎么结呢!我给了老丈人两挑谷子,就把他的女儿领走了。那时候的人,不值钱。”杨铁匠咂巴着嘴,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洒脱。
   “也对,我那老婆子就是白领来的,不仅这样,他爹还倒给我一只年轻的母羊。说留着下崽。老人家糊涂,只有母羊没有公羊怎么下崽呢?我也糊涂,家里没有公羊还不晓得去借一只么?家的没有,野的还没有么?你看看,那时候的人,不仅不值钱,还笨。现在好了,一看你家大老熊就很聪明,这么一点大的娃,就晓得爬灶头上煮稀饭。”
   老者夸赞大老熊聪明,小花针有点不高兴,她嘟着嘴,把风箱拉得怪响。
   杨铁匠抹起眼泪来。他喝醉了。老者叫他不要哭,他说他止不住眼泪,是眼睛自己想哭,不是他想哭。他说:
   “大老熊出生那天晚上,下着大雨,还打雷,我当时很高兴,因为传说中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出生时,都打雷下雨,所以我认定大老熊将来会是个人物。我想我杨铁匠一辈子,祖上打铁,到我这辈还打铁,也应该出个不打铁的人物了。想想我很快就是这个人物的爹,我简直站在那里想大笑几声。但是屋里的人喊天叫地,把我吓着了。接生婆一会子跑出来,一会子跑进去,她被雨刷湿了,看起来像一只肥胖的落汤鸡。我也不敢问她屋里的情况。有会子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想进去看看生下来没有,我的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接生婆一脚就把我扫出来了。
   “我站在雨里等消息,当时也顾不得躲雨,也不担心一个炸雷把我干掉。接生婆再跑出来的时候,她在雨水中摊开一双血手说:‘你赶紧进去看看,该怎么办?’很无能的样子。”杨铁匠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扛着一件什么东西。老者没有说话,但是很认真地在等杨铁匠继续讲。
   我和小花针也被杨铁匠的话吸引过去。我感觉他的故事讲得比我奶奶好。
   “我当时气得发疯。揪着接生婆的衣领,‘你他妈咋搞的?’我当时一定在哭,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不认识。那接生婆也慌了,她说:‘接了一辈子生,没遇见这样的!“你废话!你说生二胎就像老母鸡拉屎一样容易!’我急得想跟她打架。接生婆一把甩开我的手,她朝我大吼:‘我说的是屁股大的人!你婆娘那扁平的屁股,能像拉鸡屎那么容易吗?’接生婆抹了一把湿答答的脸。”
   老者忍不住嘴唇上扬,发出一阵短促的笑。杨铁匠被这笑声阻挡了话,往旁边闲看的时候,才发现我和小花针也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听他讲话。
   “出去玩!”杨铁匠黑着脸把我和小花针撵了出去。这样,他之后和老者讲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他很疼爱他的大老熊。刚才大老熊一哭,他立马就不打架了。
   “哭啥哭?不要哭。你爹我好好生生在这儿的。”杨铁匠朝大老熊走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转身走了。他的脚肯定被踢坏了,走路像个瘸子。
   我们家门前有一小片菜地,里面栽了许多白菜。白菜已经长得很好了。我悄悄跑进菜地,想拔一棵白菜送给小花针。小花针躺在眠床上已经一个月了,她病得不轻。我跟她说我们家的白菜长得太好吃了,不煮熟看着就好吃。她眨着眼睛表示她的高兴,她已经不能说话,好像病成了哑巴。但是我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时,她会不停地给我眨眼睛,表示她愿意听,或者对那些东西很感兴趣。我说到白菜的时候,小花针的眼睛眨出了许多眼泪,我就想,她可能想吃点白菜,或者想看一看白菜。
   十天前,我听杨铁匠说,他已经给小花针请了好几个仙家来跳神,但是没见着效果。病没有好转,好像越跳越严重了。
   “鸡也用来祭神杀光了,现在是鸡无毛,狗无踪,光杆杆的了。要想再请仙家来跳神,我得再打几把锄头才能挣到买鸡和请神的钱。”他说得很用力,恨不得现在就有人找他打锄头。
   “你家有只瘦狗。”我赶紧纠正他说错的话。因为他家并不是“狗无踪”。
   “那瘦狗也算狗?”杨铁匠狠狠朝地上吐一泡口水,说:“它不算!给它吃再多饭食它也瘦得跟鬼样!”他说到什么激动的事情,总喜欢往地上吐口水。
   我对他打锄头不生什么兴趣,我对那些仙家很好奇,所以我就问他仙家是什么东西。他说仙家不是东西,仙家是可以通神的人,当然,他们还可以看见鬼,甚至还能看见活人的魂。我没有听明白,越问越多,越听越糊涂。他懒得理我,吩咐大老熊在家照看小花针,他上山干活去了。
   杨铁匠上午忙坡上的活,下午就到山洞里打铁。他的铁匠铺开在山洞里。
   杨铁匠对我的态度时冷时热,也不止他一人这样,村里许多大人对小孩都不是十分热情。他们在路上遇着你,就跟遇着小猪小狗没什么区别,高兴了嘿嘿一声,不高兴时,就跟没长眼睛一样飘过去了。这也使我养成一个习惯,他们不先与我招呼,我绝不主动与他们招呼。这样的习惯在他们身上是正确的,但是在我身上就不行,他们会跑到我的父母那里告状,说这娃儿一点礼貌也没有,看见长辈连个招呼也不打。我父母的耳朵是用豆腐做的,他们先骂我没有家教,接着就实行他们的家教,把我狠揍一顿。
   我已经好几天没去看小花针了。我担心去得越多,杨铁匠抓住我的缺点越多,如果他也学那些长辈向我的父母告状,那我的屁股就得开花。但是昨天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小花针。看完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要给她送一棵白菜去。
   “她喜欢老点的?还是嫩点的?还是不老不嫩的?”我放下昨天的闲事不想它了,在菜地里翻着白菜叶子自言自语。我无法确定小花针喜欢哪种口味的白菜。
   “叽咕叽咕什么?”我妈突然站在我背后,她走路一点响声也不带。
   “小花针家没有白菜。昨天我去看。我听说。”我不敢提送白菜的事情。因为慌张,话也说不明白。
   “咋可能。上个月和杨铁匠干架那个人不是给了他家一麻袋白菜抵账了吗?就吃完啦?”
   “啊?”
   “啊什么啊?回去!”
   我刚转身准备回去,妈又说:“拔棵嫩点的。病人喜欢吃。”原来她早就猜透我的心思。
   从村里通向杨铁匠家的路十分难走,一路上有不少石头横挡着,要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冬天这样跳没什么问题,夏天稍不注意就会踩着蛇,刚开始我很喜欢走这样的路,摔了几次跤,踩着几次蛇之后就不喜欢了。这也是我逐渐不去他家蹭饭的原因。如果不是小花针生病,我才不愿意抱着一棵白菜在石头上跳来跳去。
   我刚走到杨铁匠家门口,他家那只瘦狗就来迎接我了。它甩圆了尾巴,还轻快地跳起来蹭我的腿。
   “你好点了没有?”我刚一进屋,来不及喘口气就问。
   房间很暗,我过了好一会子才看得见东西。
   小花针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走到床前,看见她睁着眼睛,眼角红红的,眼里有血丝。
   “你来啦?”她轻微地抬起头,想要坐起来,但是没有足够的力气,她又喘喘地躺回去。
   “你可以说话啦?”我有点兴奋,已经好久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了。
   “早上和晚上严重,中午要好些。啊!白菜呀!”小花针看见白菜了,她显得十分激动。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白菜一样。
   她把白菜接过去放在她的枕头边,好像她自己就是一片菜地,那白菜是刚刚从她身上长出来的一样。“一定很甜吧?”她问。
   “不甜。有点甜。”
   “那是甜还是不甜?”
   “甜吧。”我又补充道,“如果往菜汤里洒些白糖。”
   “你有妈妈,真好。”小花针突然哭了,她的泪水从红色的眼角淌出来。
   “你没有吗?”我这样问的时候,心里感到难过,但是我不清楚为什么要难过。我没有看见她的妈妈的缘故吗?杨铁匠来村里的时候,只带了她和大老熊。可是我明明听杨铁匠说起他的老婆,说生大老熊怎样怎样,虽然我没有听到更多,但我确定小花针是有妈妈的。
   “她死了。”小花针哭得更凶。虽然她病着,但是她哭的力气却很大,“昨晚我梦见她了……她问我想不想她。我说不想。其实我很想她。但是在梦里那些话好像不是我说的,又好像是我说的,我搞不清楚……”小花针刚刚揩干的眼角,很快又被新的泪水滚湿了。
   我也受了她的影响,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我忘了问小花针的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给她煮了一碗白菜汤,她们家没有白糖,所以我撒了一些盐巴进去。
   “晚上不回去了吧。你就在这里住一夜。好不?”
   “好。”
   我走到她家门口,隔着几百米朝家里喊话,我妈还是听清楚我的意思了。我告诉她今晚不回去了。
   杨铁匠在傍晚回来了,很疲惫的样子。他不问我这样晚的天色为什么还不回家。他脱了鞋子,鞋口朝下,从鞋嘴里抖出许多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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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杨铁匠》没结婚,却有两个孩子,老婆又死了。他因交不起计划生育的罚款,远走他乡,靠铁匠手艺养家糊口。杨铁匠,这个长着长头发,毛胡子的人,一身的彪悍,看似强硬,却也有他柔软的一面,喝醉了酒,他会抹着眼泪,想起死去的老婆,会对一双儿女柔情似水。打架时,只要儿子一哭,他就会放开手。女儿有病时,他会想进一切办法为女儿请神治病。可他也有烦恼的时候,因为他看到一对男女苟合,却背上了黑锅,使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请的那个神人,因为别人请神不随心意,而被告发入狱。他心不安了,认为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这些过错。之后, 他又带着一双儿女回故乡去了。本文痛过杨铁匠,通过对乡村里家长里短,是是非非的描写,体现出那里人们的勤劳、善良、愚昧、无知与悲凉。读罢此篇,内心是痛楚的,是一种无奈的痛楚,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希望阳光能照耀这些偏远的地区,希望有人能帮帮他们。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感谢赐稿流年!【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12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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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5-12-18 17:31:40
  感谢作者的奉献,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01-12 08:44:5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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