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那棵歪脖国槐(散文)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时光如水,几十年匆匆而过,恍如隔世。我家的那片老宅子早已面目全非,可那熟悉而又亲切无比的情景好像一幅古画,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之中。
麦秸缮的两间土垛子正屋坐北朝南,七层凹凸不平的砖基上绿菌恰如铜锈,东西两侧各有两小间靠垛子支撑的厢房,麻杆秫秸外加泥巴敷成的墙体难耐风寒,但一年四季晨昏或夜午,时常有明亮的光线惠顾。空荡荡的院子只有西南角一段不长的树枝插成的篱笆,旁边栽着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枣树。东南角则是一个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粪池,夏天有雨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几声蛙鸣。老宅简单而朴实、疏朗又明快,好似一张古朴而优雅的写意画。然而,这张自然流畅的写意,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堂屋东北角上的那棵歪脖国槐。
国槐,又名“中华槐”,原产于我国,它木质坚实,羽状复叶,树冠浓密,是一种很好的绿化树种。我家老宅子上的那棵国槐比碗口还粗,干皮为暗灰色。从我记事起,它就站立在老家正屋的东北角。据我爷爷说,发黄水的那些年,国难当头,为了生计,他一直在外逃荒。初回故土,荆榛满地,老屋那里曾是一片葱郁的刺槐,几经翻盖,直到老屋艰难地站立,他才在那里种上了这棵国槐。岁月沧桑,国槐悠悠地生长着,可有一年夏天下大雷雨,一阵狂风折断了国槐的树干,树头直接落在了老屋的后坡上。后来,国槐的顶端发了一些丫,或许是阳光的作用,偏外的一支长得较粗大,经过修正,才长成了后来的模样。
老屋的东北角正是我家所在胡同的出口,老屋的背后原来是条倾斜的大街。街两旁邻里宅第犬牙交错,大街斗折蛇行,像把拐尺拦腰贯穿了整个村庄。那棵国槐站定了我家老宅的一角,躯干坚毅挺拔,只是在老屋的后檐高处折了个慢弯,然后又倾斜着伸向老街。那慢弯犹如倔强的脖颈,留下的伤疤早已愈合。茶余饭后,我经常地爬上去骑在上面。那弯弯的脖颈正像一把躺椅,又如一架风来纹丝不动的摇篮。我有时躺在上面,遥望蓝天,卧看飘逸的白云,时常有鸟儿飞过。有时闲着无聊,便好奇地用小手轻轻地抠一抠那肚脐眼一样的疤痕。说来也怪,其间总是有些露珠、圣水和小虫子。
那棵国槐,虽然曾经遭受了难以想像的劫难,丈把高就折弯了,可它坚强不屈,重新抬起了头。槐枝丫呈深青色,上面还带有细细的白斑,似风霜又似泪痕,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凄美的湘妃竹,联想起娥皇女英那温婉的故事。但国槐属于北国,它没有南国女儿般的娇羞和柔弱,有的只是坚韧而又稳重的内涵。我清楚地记得,那棵国槐的叶柄细长、羽状复叶、整齐排列,即便是顶端的那枚也周正直率,没有半点的偏斜。国槐的每个叶片均呈卵形长圆状,密密地挨着,似乎个个都暗暗地憋足了劲儿。明丽的阳光照过去,平滑的街面上顿时会留下斑驳细碎的倩影,仿佛水中的藻荇一般地招摇,惹人怜爱。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爷爷身材魁梧,只是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背略微地有点驼。爷爷是个老瓜农,他随身携带着一把特制的磨得明兮兮的瓜铲,时常用它在田间剜土、平地、除草。爷爷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忙的时候,只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才会家。记得有一次,爷爷从地里回来,路过屋角,见我正在槐树下玩,便走近我说:“你看这片槐荫多好,多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我说:“像什么画,一疙瘩一块的。”爷爷摇摇头说:“你还小,不懂,它像一幅书法。来,我教你写个字。”说着便用手中的瓜铲的木把在树荫上写下一个大大地“槐”字。
那时,我刚上学不久,认得了一些简单的字,便信心十足地大声念做“木鬼”,爷爷笑了,摸摸我的头说:“这是一个字。”我抬头看看爷爷,心想:“树木怎么还有鬼,是不是爷爷在考验我?”于是就肯定地说:“这不是一个字。”爷爷郑重地说:“这不但是一个字,而且这个字就是你身边的这棵树的名字,也就是国槐的huai字。”我知道爷爷当年曾经教过私塾,满腹学问。我虽然有些怀疑,但只是眨巴眨巴了眼睛。爷爷接着说:“树木是有灵性的,国槐是通神的。神就是一种气,是日月精华所化之气,它是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正气,不是人们用来吓自己的邪气。什么鬼不鬼的,装模弄鬼,鬼从来都是装出来的,有些是故意用来吓人的。”当时,我对爷爷的这番话似懂非懂。爷爷看着我迷茫的样子,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老了老了,说这些干啥?”
说着,爷爷来了兴致,他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爷爷那紫红的脖颈似乎很粗糙,显然没有国槐的歪脖光滑与顺溜,但比国槐的温暖和舒适好多。借助爷爷宽大的肩膀,我顺势又一次地爬上了那棵国槐,骑在国槐弯弯的脖颈上,犹如驾着一片祥云,天马行空,一种无比的幸福和自豪感在我心中荡漾,我顿时觉得爷爷就像那棵歪脖国槐。
印象中,那棵国槐夏天枝头开着一种淡白微黄的米花。花萼呈倒钟状,五片小齿像星星;花冠秀美,中间如一根旗杆似的带有短爪,侧翼和龙骨瓣的边缘略紫。一簇一簇的米花,摇曳在青枝碧叶的顶端,有的直接伸向了斜街的上空,那娇媚秀丽略带羞涩的神态,煞是可爱。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给老街增添了一种别样的芬芳。
据说国槐是一种蜜源植物,但在当时我虽然每天来来往往地爬上爬下,可在记忆里很少遇到“嗡嗡”的蜜蜂。有时在不远处的枝叶间偶尔看到一只小蜂,也是细脚伶仃的一闪而过,决不是那种勤劳可爱的蜜蜂,当然更不是长着肥硕的大肚子专一蜇人的马蜂。要说当时见得最多的倒是一种叫做“天牛”的昆虫。这种昆虫,长着细细的瘦瘦的身子,黑黑的躯干上带些粉尘似的斑点。趴在树或身枝干上,慢腾腾的样子,爬起来简直忘了匆匆的岁月和时光,摆出一副悠悠地非常自在的神态。最有趣的是它头顶上那两根长长的触角,像一对天线似的,似乎是在接收来自茫茫宇宙间的信息。或许这两只角正是它得名的原因,不过那慢腾腾的气象和走起路来不知拐弯的性格,还真有些牛脾气。古书中有写到大槐树做梦的,《西游记》里有个牛魔王,不知当年吴承恩先生是否从国槐“天牛”这里得到了某种启发。
说到《西游记》,猛然间我想起了孙猴子偷吃的人参果。老家屋角的那棵国槐,每年都结有一种青青的荚果。这种荚果类似四季豆,一线串珠状的,外形光滑圆润,质地肉乎乎的,内含水分。用手掐下一节,上大下小,状如宝葫芦,就好似一枚青色的人参果。当时我们都叫它“槐陆指”。“陆指”即歧指,它本来是指人手上多长的像小指一样的东西。“槐陆指”又名槐爪,其实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槐角。据说它果肉能够入药,种子可以榨油制皂作饲料,外皮还可以提馅糖等。想想当年那个馋劲,就像吃豌豆角一样想一口啖掉它,可刚送到嘴边,浓重的苦味着实让人难受。
记得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里曾说:“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这北国的槐树,我想正是老家的那种国槐。深秋时节,老家屋后的那条斜街上,除了先生所说的满地的“落蕊”之外,歪脖的国槐下还应有一条条细细的落梗;树上僵硬的枝条赤裸裸的,一些干枯的槐角仍孤零零地挂在树梢,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晃啷啷”的声响。天空瓦蓝瓦蓝的,格外高远,整条大街也显得宽敞明亮了许多。
到了冬天,万物萧索。这个时候,歪脖国槐上常会多出一张大红纸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红纸黑字,红纸斜贴着,字迹歪歪扭扭。每次贴出的字条上仿佛最后都是一个“!”,它像伸出的一个有力的拳头,又像踢出的一只脚,更像发出的一枚排击炮弹,令人心惊,让人震撼。记得有一次,我正骑在国槐的歪脖上神游,突然听到十字街口有人吆喝“打到地富反坏右!”“打倒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接着便听到了“嗡嗡”的随和声。呼声越来越近,声浪越来越高,我昂起头看到一伙人朝我所在的这边走来。我定睛地仔细看着,只见走在最前面挥舞着拳头领喊的是人称“狼子”的前庄的孙子良;中间的有两个,一人戴着秫秸扎白纸糊的高高的帽子,一人脖子里挂个破旧的铁皮水桶,两人都低着头,其中脖子里挂着水桶的好像是我爷爷,旁边还有五六个年轻人,都带着红袖章。
等到走近后,我看得清楚了,那个挂水桶的确实是我爷爷,而那个戴高帽子的是东庄的“大善人”李铁龙。一帮人走着喊着,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不谙世事的我真的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晚上我便问爷爷,爷爷说那叫“游街”,我问:“为什么东庄的“大善人”戴着高帽子,你脖里却挂个水桶?”爷爷说:“他是地主,我是富农。”我说:“你年年种地还不是地主呀!”我知道爷爷知识上很富有,也知道我家并不富裕。爷爷叹了口气说:“阴阳易变,这是天气,你不懂。”爷爷的话我真的不懂,但看到爷爷那疲惫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在一位伟人去世的那年的春夏之交,爷爷走了。他轻轻地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西天的云彩。我喜爱本家的诗句,但我更怀念我的爷爷。爷爷去世不久,那棵歪脖国槐也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为了生产,父亲除掉了那棵国槐,把它用做了打造架子车上棚子的硬料。那棵歪脖国槐,最终也有了自己的归宿。
或许是一种缘分,如今在我终日工作的校园里就种着一片国槐,人们美其名曰“槐园”。这里的国槐粗细犹如人的胳膊,像一把把撑起的绿伞,神态自然,没有一棵是歪脖的。闲来无事,我时常在槐树下散步,有时坐在树下的人造石墩上,透过国槐那细密的枝丫,遥望深邃而辽远的碧空,常常会痴痴地怀想老家屋角那棵歪脖国槐,怀想那充满快乐的时光……
岁月匆匆,往事悠悠,犹如年轮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生命的记忆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生长在我家屋角的那棵歪脖国槐却永远地和我说再见了。再见了,老宅的正屋!再见了,我的爷爷!再见了,那棵歪脖国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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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样的东西,要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找出文眼来,通过这一点发射出去,来布局谋篇,让其达到形散而神不散的效果。如看一棵树根,无需去挖其根,只要观其枝叶,便知其根的走向、粗细及长度。靠的是知识的积累,靠的是生活的厚度,靠的是捕捉瞬间的信息,靠的是敏感等等。
散文写好后,要放上几天,再拿出来看一看,读一读,想一想,给了读者什么?自己被感动了没有?不能感动自己的散文可说不是好的散文;感动了自己的散文也不一定是好散文,有些作者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这样写出的散文能给人力量,能给人向上精神,还能给人启发么?
最后,要说的是散文一定要美,混然天成,就像是出浴的少女,清纯、隽永、干净。我想具备以上,应是好的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