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忻文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有决定去一趟山里。尽管这雪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下，到了早晨也没有停歇的兆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在考虑是不是该取消今天的行程。可是，这一但决定了的事情，就在她的心里不停地翻腾起来了，就像覆盖在冰层下面的水流一样，表面上看不到些许的微澜，而内里却是汹涌着沸腾的暗流。
　　 自从前些日子把女儿接来身边之后，她的生活一度变得充实了许多，似乎她的世界一下子充满了欢乐，日子更是变得绚丽多彩了许多。只要她每天一看到女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身影，她感觉是那么满足，那么愉悦。而她也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是绝对需要情感慰藉的。而一个人是根本无法抵御寂寞对灵魂的侵蚀的。这侵蚀是一种清苦，是一种折磨，是一种极度的对人的一种灵魂上的摧残。尤其是有的东西原本已经得到了，却在你一眨眼的时间又失去了，这种牵肠挂肚似的牵扯更是让人无法忍受。
　　 其实更让她纠结的还是顾佳林。这个男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给了她生存的希望，让她感受到人世的温暖。那一段凄苦的岁月里，他的出现无疑是给了她精神上的鼓舞以及情感上的慰藉。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回头看看，似乎他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那一幕幕清晰的画面依然在脑海里鲜活地跳跃着，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一度成为她记忆的润滑剂。每每想起来都让她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甜美的一段岁月。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零散的画面会在她的脑海里如此根深蒂固的弥留，难以被岁月的流逝冲淡。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无法割舍的情结，是她的一个未曾完结、最渴望延续的一个梦……
　　 今天，她将与她的梦同行，去填补以往的缺失，去重新温润旧日的情感。
　　 客车在公路上小心翼翼地爬行。雪，依然在尽情地没完没了地下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宛如绒绒轻软的绒毛，在天地之间秀影蹁跹，那轻灵曼妙的玉蕊琼瓣，让世界在瞬间变得纯粹、变得恬静、变得圣洁，也让此时此刻的她变得心无旁骛。
　　 当她披着一身雪花站在那扇门前的时候，顾佳林就笑着迎了出来，并用手轻轻地为她弹去身上的雪。在整个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内心里重新燃起的温暖流遍了她的整个躯体。那份柔波似得爱恋似已回到了二十年前，有点炽烈、有点醉人……
　　 顾佳林语气淡淡的说：“要来也要找个好天儿来呀！干嘛非得顶着这么大的雪来？”
　　 忻雯一把拉住了顾佳林的双手，一双眼睛里满含着无限深情地说：“佳林！以前是我忽视了自己内心的那份情愫。现在我忽然明白了，今天的我虽然生活富足了，而我却感觉穷了情感、穷了道义、穷了精神。”
　　 顾佳林吃惊地看着忻雯，一时恍若坠入五里迷雾那般，一脸茫然之色。
　　 忻雯轻声细语地笑了笑：“怎么了？不让我进去吗？”
　　 “哟，那哪能呢！快进屋吧，快进屋里。”
　　 世界就这么大，有时它就像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圈子，转来转去你仍然无法突破它的围栏。当你累了倦了的时候，你只需要这么个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而且就在你不经意间，你忽然发现他在你的生命里是多么的重要。从此让你魂牵梦萦，渴望那里成为你的灵魂的栖息地。
　　 顾念雯看着母亲坦然自若的神情，她感到忧虑重重。一方面，她实在不愿意抛下父亲一个人孤老终生，负了他含辛茹苦地养育之恩。一方面，父亲是个明事理的人，不可能让她与亲生母亲分离。况且，妈妈那里的生活条件优裕而又富足。他是多么希望他的女儿能过上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啊！他宁愿自己苦点儿也不愿意拖累女儿和他一起吃苦。
　　 忻雯摘了围在头上的围巾，脱了身上的貂皮大衣。顾佳林急忙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曾经专门为念雯购置的书桌上。
　　 忻雯走到那铺土炕边上，用两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炕面，如同在抚摸她的那些沧桑的岁月，抚摸着她的那些陈年旧事。它依然那么火热，热得让人思绪翻涌。那一幕幕，一庄庄恍若隔日……
　　 那些年以前。她为了一个年轻人的思潮，而随着一群有志青年下乡到这里。那时的她心里充满了奋斗激情。而到现在都让她没有想明白的是：期望有时跟现实总是相差的很远。
　　 记得当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外面也是下着大雪，还刮着呼啸的北风。一起来的几个姐妹因为无法忍受这里的艰苦而相继离去，直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坚守着那个绝望了的坚守。她病了，病的不能下地，不能为自己做饭。因为她好几天都没有生火取暖，屋里像冰窖一样寒冷，所有的液体都冻成了冰坨。而北风还在加劲地吹着，吹来一个恐怖的夜晚。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的风发出尖厉的嘶鸣声。那旋转着的北风，裹携着雪面子在天地间猖狂地到处流窜。本地人管这叫白毛风，或者叫大烟儿炮。这种及其恶劣的天气本来是这里的人们习以为常的。家家都把屋子烧得暖暖呼呼的，从来也没把这样的天气当回事。而此时的顾佳林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他听着外面的风声，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总是无法安定下来。犹豫再三，最后他还是决定出门去看一下她的情况。
　　 他刚一出门那刺骨的寒风就穿透了他身上的棉衣，让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被风抄起来的雪粒不断地向衣领里、袖捅里灌，冰凉刺骨。而且，雪粒打在脸上时，就像无数根锋利的针在刺着脸上的肌肤一样，让人疼痛难忍。而且这大风也刮得他举步艰难，他每向前走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努力。这强劲的大风吹得他呼吸都很困难，那风吹进鼻孔、嘴里的时候，就把他呼出来的气息生生的给顶了回去。他就只能停下来换口气再接着走。好在这段路的距离并不是很远。
　　 当他走到她的房门前的时候，他紧张的心就更加不安了。那扇门被风摔打着，不断地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知道情况肯定不妙了，就急忙拉开门走了进去。他摸索着走到了炕边。然后他摸出随身携带的蜡烛点燃，屋里顿时有了橘黄色的光亮。他的目光在炕上搜索着……
　　 忻雯在炕上蜷缩着，脸色蜡黄，听到有人进来，她的眼里布满了恐惧的神情，她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顾佳林一听她微弱的声音就知道他的担心是对的。他把手伸到她的身体的下面，摸了摸炕的温度，感觉都凉的冰手。就叹口气说：“这炕……几天没烧了？咋这么凉？”
　　 听他这么一问，忻雯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痛楚，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顾佳林又向屋里四下看了看，屋里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白铁水桶，里面的水早已经冻成冰坨了。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是病了，病的都不能为自己生火做饭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在屋里找到一把斧头，然后把水桶里的冰用斧头一点点砍碎，又把那些碎冰块倒到锅里，再在灶堂里升起火，直到把冰块全部烧化了，才洗了一些米放下去。
　　 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有了米粥的香味，一团团白色的蒸汽在房屋里升腾开来。也使这原本寒冷的房子有了一丝暖意……
　　 过了一会儿，顾佳林端着一碗飘着香气的米粥站在炕边上说：“你饿坏了吧，吃点吧。”
　　 忻雯已经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她真的想吃点东西，她太饿了。她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她那有那个力气呀。经过几次的努力她也没能坐起来。
　　 顾佳林一看她这样，也顾不了许多了，一下就坐在了她的身边，并把她扶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再把粥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吃。
　　 忻雯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愿意这样依偎在顾佳林的怀里，因为她对这个顾佳林并不熟悉。可是，她又没有抗争的力气。最后，也只能听从他的摆布了。
　　 吃了一些热乎的米粥，忻雯感觉好了许多，身体也不在像之前那么冷了。她一边吃着他喂给她的粥，一边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邃，一缕来自他心灵里的温柔。而在他的脸上，则写满了关爱和怜悯之情。那份诚挚、那份爱怜，只在一瞬间就感化了她心里的恐惧。一丝感激和一丝好感油然而生，同时也不再拒绝他对自己所做的动作。就乖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逐渐地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温暖。不知道为什么？她慢慢地反倒觉得这样很享受，甚至很幸福……
　　
　　 (二)
　　
　　 自从有了顾佳林的精心照顾，忻雯的病体逐渐的康复了。随着身体的好转，她对生活重又恢复了信心。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本来寒冷而又凄苦的冬天，也因为有了顾佳林的陪伴而让她感觉特别的温馨了。日子也不在那么让她感到煎熬。
　　 顾佳林每天上午拉着爬犁去山上为她拉树枝，下午再把拉回来的树枝劈成柈子。这样她就有了烧不完的烧柴，屋子就可以烧的很暖和。
　　 她看着顾佳林为她忙来忙去的身影，这心里充满了感激。有时她也会为他做一顿香甜可口的饭菜，犒劳犒劳他的辛苦。
　　 她也试探性地问过顾佳林为什么会在那个寒夜想起来看她？
　　 顾佳林说：“自从你第一天进入这个村子开始，我就特别注意你。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引起我的特别关注。后来看到和你一起来的姑娘们一个个的离开了，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这让我很纳闷，你为啥没走呢？”
　　 她叹口气说：“唉！其实我们是怀着满腔热忱而来的。国家号召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就揣着梦想来了。万万没想到啊！这现实跟想像总是有着太大的差距，等我们到了这里大家才发现，这里的艰苦是我们远远没有预料到的。有的人开始受不了了，就让家里托人往回调，也就出现了一个个离开的局面，以至于到最后都回城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顾佳林疑惑不解地问：“那你为啥不回去？”
　　 忻雯叹息着说：“我何尝不想回去呀？我是回不去呀！”说着话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你以后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呢？”顾佳林看着忻雯问。
　　 “我也不知道啊！”忻雯说。
　　 “要不……要不……”顾佳林吞吞吐吐地，有点难以启齿。
　　 “要不……什么？”
　　 “我是说……要不……你就别回去了。”顾佳林说话时脸红红的。
　　 “不回去？”……
　　 “我是想……我们……结婚吧！你就不用这么苦了！”
　　 “你是说……我和你吗？”当忻雯听了顾佳林的表白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吃惊”。虽然顾佳林人长的够帅气，也有和她相等的高中文化。然而，他的憨厚老诚却是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的，这在城市里的人看来，他这就是一种傻。她怎么能和一个傻乎乎的山里人结婚那？她幽幽地问道：“顾佳林？你不会是因为你帮了我才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顾佳林听忻雯这么一说，他先是楞了一下，继而，他在大脑里迅速地斟酌着她的意思。当他反应过来她话里的含义后，他慌乱地说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的，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其实，忻雯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顾佳林的心思。可是，她真的不想就这样窝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一辈子。这里的闭塞，这里的贫穷，这里的落后，没有一样不让她心灰意冷。要说一来时是她的一个革命的梦想，而现在，在这里留下来简直就是她的一个梦魇。想想都让她胆战心惊。好在，顾佳林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这让她又安心了许多。
　　 这一晃，春天就来了。温暖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山区，山坡上的树叶把大山染成翠绿色，让这里的景色由萧条变成了一片蓬勃。顾佳林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给她以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有闲暇时间的时候，就领着她去山里采摘山野菜，然后卖到城里来的小贩子手里，以换取平日里的零花钱。
　　 后来忻雯认识了一个和她来自同一个城市的付义，他也是下乡青年，住在邻村。付义是个浑身上下都透着机智的人。他说的话忻雯爱听，他有着城里人的那种自信与洒脱。和顾佳林比起来，他的风度，他的气质，都是顾佳林无法比拟的，这是与生俱来的先决条件。
　　 付义三天两头的往忻雯这里跑，逐渐地贴近了与她之间的关系。而顾佳林也看出了忻雯对付义的好感，便很少再去她那里了，很怕搅扰了她的生活。虽然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更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处境，毕竟自己是个山民，与吃公家粮的付义是没发比的。他渐渐的淡出了忻雯的视线。
　　 后来，忻雯决定和付义结婚。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她也反复的衡量了一下。起初，她感觉如果和付义结婚，似乎有点对不起顾佳林，他对自己的好她是心知肚明的，像他这样忠诚的人也很难遇到。然而，当她一想到自己要在这山沟里守一辈子的时候，她这心里就仿佛塞了一团乱麻一样，那种滋味真是难诉难描。经过再三比较，她还是觉得应该嫁给付义，首先付义是大城市户口，吃的是供应粮，有朝一日她们有返城的希望。而一但跟顾佳林结婚了，就意味着她将老死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那后果会是自己不敢想象的。虽然在她的心里对顾佳林充满了歉疚，后来看顾佳林自觉的疏远了她，她的心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在忻雯结婚的那天，顾佳林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疼痛。他看着忻雯的背影，远远的默默地注视了好久。然后，他一个人偷偷地远远地看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忻雯，好久好久他都不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最后，他只能一个人躲到大山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虽然他痛苦了很多日子，但是，他还是为了忻雯能嫁个她自己满意的人而感到欣慰。他喜欢看到忻雯每天都开心地笑，喜欢看到她舒心地过日子。所以，他的痛楚也就不再那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