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康散文是喧嚣的。它以一种混沌的梦呓、密集的意象、呼啸的碎片、疾速的跳转、不管不顾的独白和喋喋不休的反复，形成一种文字的旋流，在语言的迷宫中奔突。这种喧嚣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晕眩：首先是一种头部被击中的晕眩，接下去才有可能是心灵的晕眩。读杨永康散文，心灵的晕眩往往发生在头部经受住了喧嚣的撞击，像一块被湍流从水底拔起，在漩涡中轮转，最终又沉落于水底的巨石，复归于水底的沉寂之后。进入了这种沉寂，等待读者的，将是再一次的晕眩：心灵的晕眩。——也唯有潜入这种沉寂，读者才有可能再一次领略来自于杨永康散文的心灵的晕眩。
　　 杨永康散文是令人晕眩的，它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散文。从散文集《再往前走》，到散文集《咖啡馆渐次消失》，乃至到他沉寂有日后，在大瑶山深处酿制出的又一个令人惊异的近两万字长篇散文探索文本《惊喜记》（2015年第5期《十月》），他都在给读者制造晕眩，一个又一个令读者感到云里雾里的晕眩。杨永康一直就是一个让人晕眩的家伙，一个与散文传统为敌、与散文秩序为敌、与散文审美为敌、与时代潮流为敌、与坚硬的存在为敌、与温良的读者为敌的心怀不轨者。他将西方后现代主义与东方古典主义、神秘主义的烈酒混和在一起，扔进自己的艺术冰块，调制出一种味道怪异、令读者难以下咽的“杨氏鸡尾酒”，而他却洋洋得意、若无其事。
　　 《惊喜记》一脉相承着这种令人晕眩的喧嚣。“我甚至想早一点结束这次奔波，一辈子守着吃过很多苦的罗比。每天都抱着罗比，一辈子都抱着罗比，让罗比幸福得喘不过气来。最好喘不过气来，要的就是喘不过气来，让罗比没有时间唠叨我给她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幸福，永不放下，永不分开。她喜欢我叫她罗比，卢旺达罗比，棕榈罐头罗比。”类似由马踏连营式的排比和不可阻遏的顶真而引发的语言风暴或曰语言海啸，让读者读得“喘不过气来”。然而，这正是杨永康所希望达到的效果：“最好喘不过气来，要的就是喘不过气来。”杨永康散文与读者“为敌”的本质，于此可见端倪。
　　 然而，杨永康散文的喧嚣，是一种寂静的喧嚣，仿若一场寂静的大雪，纷纷扬扬，却着地无声；又如飓风飘举，其外围海啸天崩，风眼处却云淡风轻。喧嚣的是纸面上的文字，是汉语修辞；寂静的是文字背后的生命，是存在本身。杨永康散文，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寂静——一种苍凉的寂静，这种寂静、这种苍凉，由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作者个性和生命哲学混浇而成，依次呈现如下四个由浅入深的层次：一、环境的孤清；二、内心的寂寥；三、存在的可疑；四、生命的哀伤。喧嚣的深处是寂静，是孤独。杨永康散文，是一种寂静的散文、孤独的散文。
　　 《惊喜记》也完整地体现了杨永康散文的这种特质。“很快就剩下我与大瑶山了，其次就是满山遍野的树，高高大大的香枫，密密实实的红豆杉……那一刻，我正站在瑶山深处一个小小的广场上，身旁是刚刚卸下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还有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及备用的衣服……”环境的孤清带给他的是内心的寂寥：“僵硬下面是一些同样僵硬的线，白色的，连起来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球场。篮板是新做的，粗壮的栏杆在蓝天白云间组成或蓝或白的几何图案，突兀、空旷……漫无边际的突兀、空旷和僵硬。”
　　 与环境的孤清而引发的内心的寂寥相比，对存在的怀疑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生命的忧伤，才是杨永康散文，也是这篇《惊喜记》最沉重，也是最令人心魄震颤的地方。在杨永康眼里，存在是混沌、暧昧、可疑、充满歧义的。他的散文，浸透着一种深深的绝望意识：“人类本身就是倾斜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弃幻想。一个严酷的事实是——傍晚即将到来，一切都将结束。是的，傍晚即将到来，一切都将结束，包括石头的后面竹林的后面山坡的后面的一切。”这种对存在的狐疑，带给他的，是一种彻骨的生命的哀伤——
　　 “当细小的沙粒混合着泥水浸入我的鞋子、裤管及我刚刚卸下的行囊，双肩包、睡袋、电饭煲，豆浆、牛奶、桶装方便面，及备用的衣服，我已经是简单几何图案与突兀、空旷及僵硬的一部分了。第一次鼻子酸酸的，想哭，真的想哭，对着漫无边际的突兀、空旷、僵硬，还有我的罗比，我的卢旺达罗比，我的棕榈罐头罗比……”“所有的刺穿与所有的疼痛的结局大体如此，细微的差别在于，有些疼痛只是一瞬，有些疼痛是一生的。”
　　 杨永康的散文书写，是一种时代“失根人”的散文书写。杨永康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的散文，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散文。杨永康的散文之根、艺术之根乃至生命之根并没有扎在中国、当下、“此在”，而是扎在西方、未来、“彼在”。这种叛逆，直接导致了他精神的“无根”，导致了他散文的孤独和生命的孤独。他在微信上对我说：“我觉得我的空间正好在不合时宜这一块，而不在合时宜那一块，让天下人都合时宜去吧！”他在给我的微信留言中这样自嘲：“他确实藐视过这世界，世界孤独着他也孤独着。他最能体察世界的孤独，世界也最能体察他的孤独。”这是对世界的一种公然挑衅，然而，伟大往往如此诞生。
　　 杨永康散文是唱给“时间”的挽歌。正如博尔赫斯在《你不是别人》中所说：“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表现时间的无情和人类的孤独，是杨永康散文共同的主题。散文集《再往前走》《咖啡馆渐次消失》所收录的所有篇章如此，即令是这篇新出炉的《惊喜记》，作者在“万事万物都在春天孕育”“新的早晨已经到来”的大瑶山深处，与尘俗和圣山亲密接触，获得了一种短暂的尘世温暖和灵魂慰藉，感觉“第一次攥紧了自己……世界仍然坚挺有力”，由此产生一种生命的惊喜背后，时间的无情和命运的孤独，依然像一张张开的巨网，在山外把他守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瑶山之行，对于杨永康而言，只能是一次生命的短暂走神、一场灵魂的偶然梦游。走出大瑶山，他依然要回到、而且必然要重新回到时间的无情与生命的孤独中去。这是杨永康的宿命，也是杨永康散文的宿命。然而，尽管如此，这次大瑶山之行带给他的惊喜，在杨永康的生命史上，特别是在杨永康散文的嬗变史上，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简单地说，《惊喜记》较之于杨永康之前的散文，至少带给读者两个具有哲学意味的惊喜：一、杨永康可能行将终结自己的“张望者”时代，找到艺术迷宫和人生迷宫的出口；二、杨永康可能行将结束自我的分裂，与“罗比”合二为一。
　　 《惊喜记》涉猎的人物众多，譬如有：“我”、罗比、张望者、房东朱、房东老婆、小卖部女店主、半裸上身的肥男、女儿失踪的大叔、患哮喘病的村民、房东家的小女孩、村长、卖药的老卞、手中总攥着红色气球的女子、患小儿麻痹的小男孩、名叫福气和琪琪的小兄妹，等等，总共有近20个。如此多的人物一齐出场，这在杨永康散文中是史无前例的。这些人物中，“我”、罗比和张望者，属于哲学层面的人物，寄寓了杨永康散文的哲学思考。后面的十几个人物，代表的是俗世层面，为“我”在大瑶山的活动提供背景和映衬。
　　 《惊喜记》的“我”、罗比和张望者，是支撑整篇散文哲学价值的三大立柱。其中，“我”是杨永康本身，张望者和罗比，则分别象征着杨永康矛盾的两个方面：张望者隐喻杨永康对世界的狐疑与逃避，罗比则隐喻杨永康对世界的确认与趋近。张望者与罗比，皆以“他者”的形象出现，参与杨永康自我形象的构建。或者说，张望者与罗比，是杨永康的灵魂世界中存在着的另外两个矛盾的“杨永康”。“我”、罗比和张望者，彼此对立，又彼此牵扯。走过《再往前走》《咖啡馆渐次消失》的漫漫长途，在《惊喜记》中，我惊喜地看到，杨永康终于在散文中，圆满地完成了自我塑形。
　　 《惊喜记》带给读者的第一个惊喜，是对“张望者”时代的可能终结。“一个穿灰马甲的人正躲在一块灰色的石头后面向我这边张望，也可以说是向广场、广场上空简单的几何图案与突兀、空旷、僵硬张望，也可以说向我的鞋子、裤管、我刚刚卸下的行囊、我抱在怀里的东西张望。”“现在张望者就站在雨里，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穿着巫医特有的红色袍子。”这个诡异的张望者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杨永康自己；这个诡异的张望者“希望我能看看他手头的那些旗子，还有他红色的袍子，黑色的帽子”，其实隐喻的就是杨永康的自我看见和自我确证。
　　 纵观杨永康散文，从散文集《再往前走》到散文集《咖啡馆渐次消失》中的很多篇章中，一直出没着一个形迹可疑的“张望者”。这个“张望者”，“已经习惯了与外界的失联生活了”。“张望”，正是源于与世界的“失联”，源于自我在世界中的迷失。与此同时，“张望”也是为了寻找，寻找走出迷宫、通往世界的出口。非常值得关注的是，这个“张望者”，到了《惊喜记》中，已一改《兴奋了就跑》《满世界找你》式的迷乱与癫狂，开始萌生了“我已经经过了许多奔波，很想在那个木桶旁边停下来，很想在那个小木梯旁边停下来”的笃定与安详。
　　 《惊喜记》带给读者的第二个惊喜，是杨永康散文可能行将结束自我的分裂。从《嘭的一声碎了》《在黑夜弥漫开来》《身体内的弹弓》《把自己永远留在那儿》，到《乌鸦》，再到《秘密飞行》，杨永康一直处于一种自我分裂的状态中。他的散文，是一部中国散文版卡夫卡《变形记》。分裂与变形，彰显的是自我的矛盾与冲撞。来自世界的压迫与心灵作出的反抗，东方散文传统与西方艺术表现手法的排拒与吸纳，给杨永康散文带来了一种喧哗而沉重的撕裂感。就当代中国散文而言，灵魂撕裂的疼痛有甚于杨永康散文的数见不鲜，但艺术撕裂的疼痛如此剧烈的只有杨永康一家。
　　 《惊喜记》或许宣告了杨永康散文行将结束自我的分裂，他可能已经找到了一种与自己友好相处的方法。在《惊喜记》中，“罗比”是一个极其神秘、令人好奇、贯穿始终的人物。第一，她一直没有出场，却始终是“我”的倾诉对象；第二，《惊喜记》对“罗比”的书写，是与“幸福”这个词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这个“罗比”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地呼唤她、向她倾诉？为什么“罗比”就是幸福？为什么“我”要对“罗比”说，“我之所以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我必须在新的客人入住以前听到你的声音”？
　　 与“张望者”一样，“罗比”也是《惊喜记》中一个具有浓郁象征色彩和隐喻色彩、寄寓着作者哲学思辨的人物。她是从“我”的躯体中分裂出去的另一个“我”，或者说是从杨永康的生命中分裂出去的另一个杨永康。“我”与“罗比”的对话，其实是一种自我对话；“我”对“罗比”的倾诉，其实就是一种自我倾诉；“我”对“罗比”的寻找，其实就是一种自我寻找；“我”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给“罗比”，其实就是“我”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给自己。“我”对“罗比”的倾诉过程，就是“我”发现自己、确定自己的过程。而散文中的“寻找电话”，就是寻找一种自我圆融的方法、寻求一种人生突破和创作突破。
　　 《惊喜记》带给读者的惊喜是多重的。这篇散文在其他方面也出现了一些值得我们关注的新变化，体现了一种前行中的回归。回归是一个让人感到亲切、感到温暖的词汇。譬如从取材上看，这篇散文选取的生活事件是新历的，而非历史的；譬如从文体上看，这篇散文的写实性大大加强，虚构色彩不再那么强烈，开始向着写实回归，向着恪守散文的文体规范回归；譬如从语言上说，这篇散文的语言开始变得平和，不再如以往那么锋利。散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可不管怎么说事物已经有了可喜的变化，我要的就是这种变化”，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杨永康的夫子自道。
　　 系统梳理杨永康十余年的散文创作实践，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杨永康是中国当代先锋散文的最后一个坚守者、一个坚硬的散文先锋派。他坚持一种美学上的特立独行，倾心于一种悖谬、断裂、奇异、零散的叙事品质。他将散文叙事维度搭建在时间的迷宫之上，表现存在的荒诞和荒诞中的诗意，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先验性特质。他秉持一种“重建散文”的艺术雄心或曰艺术野心，出没于现世与梦境、无限与有限、必然与偶然、物质与精神、经验与情感、苦难与幸福之间，在幽暗的艺术探险中，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他的散文是形而上的，是关于梦靥、关于思辨、关于隐喻、关于修辞的艺术哲学书和生命哲学书。
　　 杨永康散文，潜涌着一种巨大的制造迷宫的欣喜。他的散文叙事，是一种迷宫叙事，具有某种类似于博尔赫斯的艺术迷宫特性：一、主体暧昧，充满着对命运、对世界的疑惑；二、时空错乱，打破了线性叙事的拘囿；三、文体模糊，推倒了散文与小说的界墙；四、虚实难辨，常常混淆现实与梦境的关系；五、不断重复，同样的情节和语句经常循环往复；六、思辨浓郁，爬伸着多条通向哲学花园的小径；七、结构诡异，交织出一种网状的、分岔的、递归的艺术空间；八、梦境胶合，借助梦境，将他散文的三大迷宫——主题的哲学迷宫、结构的建筑学迷宫和语言的修辞学迷宫，完美地砌筑在一起。
　　 杨永康之所以在大家都放弃了先锋之后仍然坚持先锋写作，与他执拗的个性有关，更与他的生命追求有关。“让散文的魅力一点点散发出来”，他在电话中这样对我说。我知道，这是他心中一个永远不变的情结。杨永康是一位出色的散文艺术迷宫建筑师，也是一位爱搞恶作剧的散文艺术迷宫建筑师，他永远把阅读的麻烦抛给读者，而把创作的自由留给自己。他过去的散文如此，《惊喜记》同样如此。在散文的迷宫里，杨永康流连忘返。与其说他是在不断寻找出口，毋宁说他是故意在迷宫中兜圈子，以尽情体会迷宫的乐趣——他永远生活在自己精心构筑的艺术迷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