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希望自己人生能圆满，只可惜她的愿望也许只能是她终其一生的守望。
　　 一
　　 母亲一生与苦难结缘，似乎苦难就是她的孪生姐妹。
　　 母亲是被人从姥姥身上抱走的，抱走她的是她远房的一个妗子。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仇富的心理在一些原本善良的村民们心里滋生蔓延，姥姥姥爷因为是村里仅有的地主遭到了清算，在村民们冲进姥姥家院子时，姥姥逼着姥爷先跳墙逃走，而她抱着一丝侥幸留了下来，因为她不愿意用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与她相处的邻里乡亲，况且她原本就从没把自己置于地主的地位而对他们有一丝的欺压，有的反而是相扶与相帮。但姥姥这次却是做错了，她的一念只差不仅让自己遭受了灭顶之灾，也殃及了年幼的母亲。姥姥遭到了众乡亲的批判，不堪屈辱的姥姥最终选择了自杀。母亲从此失去了亲娘。
　　 当母亲趴在一动不动的姥姥身上撕心裂肺地啼哭的时候，她的命运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作为地主的后代，母亲似乎成了瘟疫，村民唯恐避之不及，更没有人愿意收养。不谙世事的母亲趴在姥姥的身上啜泣着睡着了，看热闹的人也无趣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姥姥家。在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母亲被好心的远房亲戚抱走了……
　　 母亲辗转着最终被一户好心的农家收养了，这家农户就是我现在的姥姥家。后姥姥只生了三个男娃，被抱养来的母亲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娃。母亲从此也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家。
　　 农村的生活是艰难的，可母亲并不觉得苦，在她看来，有人疼就是最大的幸福。她喜欢被后姥姥抱着的感觉，温暖而舒适。可这种被抱着的温暖永远定格在了母亲十五岁时。母亲刚满十五岁，后姥姥就病逝了。听知情的人讲，后姥姥下葬那天，母亲趴在后姥姥的坟头不肯起身。再一次失去母爱的经历在母亲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以至于这段经历直接影响到了母亲对我们几个姐妹尤其是大哥的态度。
　　 母亲一共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最疼的是大哥。大哥打小就聪明，虽然他的这种聪明中透露着顽劣，且让母亲伤透了脑筋，但母亲依然在身为家中的长子的大哥身上倾注了很高的期望。在母亲看来，长子就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只要大哥有出息，弟弟妹妹和这个家就有指望。只是，母亲的这份期望却总是被聪明顽劣的大哥抛到九霄云外。
　　 因家境贫寒而没机会读书的母亲希望大哥能通过念书出人头地，可是大哥却似乎并未能领会母亲的这份苦心，反而在逃学这件事情上，把他透露着顽劣的聪明发挥到了极致。虽然每天母亲都会亲自押送大哥去学校，并亲眼看着大哥走进教室才放心地离开，可每次大哥都能瞅准母亲转身的瞬间，寻了机会逃离老师的视线。就这样一来二去，大哥在逃学中念完了小学。
　　 在我的记忆里，对大哥，母亲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感。不论大哥做得有多出格，母亲都会原谅，甚至当我们对大哥稍有微词的时候，母亲也常会与我们争辩起来。有了母亲这块挡箭牌的保护，大哥的心开始变得野起来，言行也日渐放荡起来……抽烟、喝酒更成了家常便饭了。当母亲再一次用好言好语送走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乡亲之后，忍无可忍，终于狠着心扇了大哥一巴掌，希望能让大哥幡然醒悟。谁知这一巴掌下去，没能扇得大哥幡然醒悟，却给大哥扇出了一个干爹！
　　 二
　　 一向深得母心的大哥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样的事实是他所无法接受的，离家出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一巴掌的直接后果。大哥买了去榆次的火车票却登上了去往武乡方向的列车，本来想去榆次投奔老姨的大哥最终也没能去到榆次，而是在武乡随一个中年人下了火车。
　　 遍寻大哥不见的母亲慌了手脚，亲戚朋友乡邻，母亲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来帮她找大哥。半个月过去了，大哥音信全无。又半个月过去了，大哥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大哥跟母亲说，这是他认的干爹。
　　 离家出走事件在大哥带着他半路认的干爹回来后，也慢慢地淡出了乡人的街头巷议。但这件事却没有走出母亲的心。在听大哥一五一十地给她讲诉了认干爹的详细经过后，母亲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天大哥并不知道自己上错了车，因为大哥生性健谈且从不认生，所以在上车后没多久就和邻座的人打得火热。
　　 说来也巧，和他坐在一起的中年人也是个率性之人，在得知大哥坐错车后，干脆邀请大哥在武乡下车，随他去他家暂住一些时日再另做打算。也该着大哥好运，大哥遇到的这位中年人膝下无子，他喜欢上了大哥的机灵劲，想认大哥做干儿，大哥想也没想就随口应承下来。在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干爸家住了近一个月后，大哥气消了，气消了就想起了回家，于是他的干爸就一路护送他回到了母亲身边。其实大哥不知道的是，早在半个月前，他的这干爸就偷偷地辗转和母亲取得了联系。后来据母亲讲，亏得大哥遇见的是好人，如果遇见的是人贩子或是坏人，那大哥就可能回不来了。
　　 大哥脑瓜灵光，嘴巴也甜。大哥狡猾中透着聪明，他总能把话甜丝丝地说到母亲的心坎上。正因如此，虽然母亲对大哥的不好好念书也十分头疼，但却从未对大哥绝望。在母亲心里，大哥就是一块璞玉，终有一天会被雕琢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而这用来雕刻大哥的不仅只有上学这条路。
　　 为了让大哥收心也为了再次雕琢大哥，在大哥回来后没多久，母亲便送他到太原学开车了，期待大哥能学上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从此走上正途。
　　 几年之后，大哥的开车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在母亲的大力资助下，大哥养起了大车，然后结婚。日子似乎也过得顺风顺水。母亲眼见着大哥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心里便也安然了许多。只是她心里一直对大哥的婚姻有着一种隐隐的担忧，她怕这种担忧有天会变成现实。不幸母亲的担忧最终还是应验了。
　　 三
　　 大哥有过三段婚姻。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他死缠烂打追到手的。
　　 我的第一任大嫂生性懒散，崇尚自由。虽然家务活是样样不拿手，但在我们家却有绝对的地位优势。因为她是市民户口，又有正式工作，而我大哥是农村户口，没有所谓的正式工作。大嫂嫁给大哥，一是因为架不住大哥的死缠烂打，二是因为彼时我家家境比较殷实，嫁了也不会受太大的苦。
　　 母亲在一开始就不看好这段婚姻，在她看来大哥大嫂本就不是一路人。大嫂骨子里就不是能和大哥踏实过日子的人。大嫂心里的婚姻是不带烟火气息的，而婚姻是要靠两个人互相扶持、互相经营的。婚姻里不仅有浪漫更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而俗话说“门当户对”，此话能传承千年必然有其合理之处。年龄不对等，思想不对等，家庭背景不对等的婚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大嫂自进门没做过一顿饭，每天下班回家不是串门就是打麻将，每次大哥出车回来，别说是饭，就连一口热水也很难喝到。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心里本就从未真正装着大哥的大嫂最终走了，在她和大哥集资的楼房刚刚装修完的时候。大嫂带着我的小侄女住进了宽敞的楼房，并把一纸离婚协议放在了大哥的面前，理由是性格不合。最终，大哥的第一段婚姻在母亲的叹息声中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大哥身心俱疲，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大哥自离婚后已无心开车而是终日泡在麻将场里，常常是夜不归宿，最后把前几年挣的钱也输了个精光。大哥的自甘堕落让母亲的守望飘散在了风中。渐渐地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了。原来见了乡人总要停下来热情打招呼的母亲，后来总是行色匆匆，走路一阵风，只把背影留在了乡人的长长的叹息声中。
　　 在母亲的身上有股韧劲，只要她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拦不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母亲开始四处举债给大哥谋活路。据母亲讲，她之所以这样下大血本帮大哥是因为大哥是家中的长子，为的是让他给兄弟姐妹做榜样的，可是母亲却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她的这份特殊的照顾，大哥才会不懂得珍惜与感恩。在母亲的努力下，整日泡在麻将场上的大哥最终被拉回了正常人的跑道。大哥开着母亲用抵押房产证换来的一辆二手班车开始了他的新生活。母亲也开始张罗着让人给大哥介绍对象。大哥的这第二任妻子就在这时走进了大哥的生活。梅开二度的大哥很快就结婚了，不久母亲的孙子出生了。有着重男轻女思想的母亲像焕发了第二次青春，大哥家的事她全部大包大揽。人是极容易被惯坏的，因为母亲的事无巨细，大哥慢慢地就依赖上了母亲的管理，而本应对家庭承担的责任也就渐渐淡漠出了大哥的视野。
　　 人一旦责任感缺失，坏事就会接踵而至，大哥的第二次婚姻很快也亮起了红灯。大哥有了外遇，提出了离婚。在母亲的强烈干涉下，大哥最终没有离婚，但大哥选择了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八年。虽然母亲将媳妇当作女儿养，但有名无实的婚姻最终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在侄儿刚满八岁的那年，大哥的第二任妻子最终把孩子留下而选择了离婚再嫁，大哥的第二段婚姻至此也烟消云散。大哥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让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让她的守望变得遥遥无期。好在孙子还在，孙子成了母亲唯一的希望。
　　 四
　　 母亲对她的孙子、我的侄儿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为了弥补大哥出走、大嫂离婚改嫁给我侄儿心理上带来的亲情缺憾，母亲是将孙子当儿子养的。用母亲的话说，她这辈子就熬了这么个根，这个根就是香火，就是未来。
　　 对于母亲的这个说辞，我们无法去辩驳它的对与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己之力孝顺父母。
　　 虽然母亲极尽所能地给予孙子她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条件，但母亲的孙子，我的侄儿就像旱地里的秧苗，长势却难差强人意。整个人看起来面黄肌瘦，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似乎是严重的营养不良，我知道，他缺的是心理营养。就像每一个留守儿童一样，生活中缺失了父母的角色，生命就缺失了色彩，而父母在孩子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无法替补的。因此，即使有把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奶奶疼着，也终究掩盖不住侄儿内心深处的阴冷。
　　 母亲的孙子、我的侄儿从不穿亮色的衣服，他的眼中只有蓝黑两种色彩。母亲为此焦虑不安，她怕孙子的世界是黑白片，她更怕孙子没有一个亮堂堂的前程，于是，母亲对她的孙儿百般爱护，但凡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她都会倾尽所有地来满足，只为博得孙儿展颜一笑，只是母亲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她倾尽所有也给予不了的。
　　 母亲常常在我们面前夸着自己孙子的懂事，每每这时候，我心里总会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这种近乎成熟的懂事是不应该为这么小的孩子所拥有的。看着母亲堆满褶皱的笑脸，我常常只能在心里叹息。
　　 去年，大哥突然回来了，带着他的第三任妻子和不足四岁的女儿。原本以为母亲的守望终于到头了，不曾想，大哥的此番打道回府不仅没有如我们所愿地承担起抚养侄儿的责任，还更加重了父母的负担，可能他之所以投奔回来，就是指望着母亲还能像以前一样倾家荡产地再支持他一回吧。
　　 母亲终究是爱极了大哥，大哥的回归，让她的心似乎有了着落，虽然对于大哥的不争气，她看在眼里，却从未有一句微词，只说大哥的命不好，没有修得一个好父母，也没有遇到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帮衬一把。我不知道大哥在母亲心里占了多大分量，我只知道，母亲是在抱怨我们为何不对大哥施以援手。其实，母亲所不知道的是，大哥眼里心里已经没有了责任二字，饶你给他再多的钱财，他也只会等着坐吃山空而不去思谋如何摆脱困境。当一个人已经不知自己所背负的责任为何物，你又如何能让他为了责任而做一些改变呢？
　　 在大哥回来的这一年里，母亲显得更老了，往日挺直的腰板已经不再，腿脚也有所不便，时不时地会疼上一阵子。虽然每月我们姐妹四个都会按时给父母亲一些钱以让她维持生计，但也是杯水车薪而已。侄儿的所有生活、学习用具，甚至大哥一家的吃喝拉撒基本都是都要靠母亲来管，虽然现任的大嫂也外出打工挣些零钱以补贴家用，但生活还是常常过得捉襟见肘。母亲依然起早贪黑，她似乎已经对天天赖在床上做白日梦的大哥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的眼里只剩下了她的孙子。我们也想让母亲能稍微停一停忙碌的脚步，但我们又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会停歇，因为她还要守望一个需要她全部母爱的孙子。
　　 母亲的喜忧全系在孙子的身上，孙子成绩好，母亲就喜笑颜开；孙子身子没病没灾，母亲就安然无事。一旦出现状况，母亲立马火急火燎，愁容满面。母亲的对未来的期望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现在母亲的孙子、我的侄儿已经十四岁了，他的身体单薄、面容消瘦、成绩中下；母亲今年已经年逾古稀、面庞黑瘦、健康不再。母亲不知道她的守望结果如何，我们也无法预知一个虚无的圆满。看着风烛残年依然固执守望的母亲，我们做的唯有陪她一起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