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福海重男轻女有根深蒂固的家族原因。殷福海清楚地记得，他的母亲没有兄弟，被本家侵占了家产。他母亲七十八岁去世前，他用推车推着母亲到姥爷姥娘的村庄的路口，远远望了望村子。只见母亲两眼浊泪，费力地下了推车，对着自己生长的村庄就叩头。母亲说她很想这个村子。
　　 母亲回去的路上对他说，人没有儿子不行。母亲去世时，还是这句话。这让他深感危机。他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干社办老师已经多年。为了生子大计，他就舍了那个文化差事，和老婆带着孩子到东北钻了几年密林，回来时，添了三个小子。三女三子，六六大顺。儿女成行的幸福让殷福海感到了人生的满足。
　　 殷福海的远房六婶家没有儿子。那个远房五婶有很多儿子，立马飞扬跋扈，在六婶家的女儿还没拉扯大的时候，就没人前没人后地指着六婶家的房子说给自己的哪个儿子。六叔是个老实人，并不争竞；六婶很刚烈，气愤不过，就用了三十六计之外的谋略，自己硬是主张和六叔离了婚，但不离家，亲自做媒把自己的姨家表妹说给了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六婶视为己出。六婶用自己的智慧粉碎了五婶的阴谋。六婶说,这样就保住了老家底，将来自己的女儿出嫁了也有娘家奔。
　　 母亲和远房六婶对殷福海的教育就是男尊女卑。殷福海自己也是文化人，可是三个女儿都没让上学，留在家里干活，大了出嫁了事。倒是对自己的三个儿子尽心培养，个个成才。老大在部队做到团级干部，唯一不满足的是只有一个女孩。二儿子在北京工作，也生了一个女儿。前两个儿子都是硬了翅膀飞出了自己的掌控。唯有小儿子殷润生大学毕业后在本乡镇中学教书，算是子承父业。他希望小儿子能够完成生子大计，让香烟接续下去。
　　 殷福海一门心思，想让润生找个农村的媳妇。那样，第一胎若是女孩，还能再批生。找个干公家差事的，都是只准生一孩，若是生了女孩，往后的日子还敢想吗？
　　 可是润生不听他的话，硬是找了一个同行。殷福海拿了那个女子的八字让算命先生一批，那个女子命里无子。这还了得！他就火速派自己的老婆赶到儿子的学校，用了苦肉计，找了那个女孩，又哭又闹下跪磕头的。活生生拆开了一对恋人。润生被调到一个村子的小学。赌气不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关系留到原学校，自己到宏远私立中学任教。那个女孩子失了爱情，痛不欲生，一度吃了安眠药轻生。被抢救过来后，赌气嫁给一个军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润生到宏远学校上了两年班，县人社局淸编，原学校也换了校长，就回到原单位。偏偏和那个早已做了母亲的人仍在一个办公室。两人碰面也不说话，但是看着那女人带着一对儿子念书的细节，特别羡慕。同时，心里被人撒了满满的麦糠似的，刺刺挠挠的。
　　 婚姻大事催人急。殷福海亲自出马，找了这个找那个，但结果不是命里不合，就是属相不合，或者宫里不合。合婚要求上等婚，犯大青煞犯克都不利于生男孩。润生照着父亲开出的条件，众里寻她千百度，终于找了一个在乡医院妇产科上班的助产士，名字叫甄百合。花钱找人合了婚，上等婚里的“天医”，大吉大利，便择日完婚。
　　 青年男女捎着爱情结婚，那是天大的幸事。润生的婚姻，捆绑着家族的希冀，有些沉重。结婚前，甄百合已经有了身孕，二个月。殷福海手上有一本《生男生女清宫图》，一下对照，看着表格上的女，殷福海给儿子打手机，说了那个女孩不能生下来。润生和甄百合一说，甄百合很不高兴。这个事就这么搁着。到了四个多月的时候，操办婚事有些劳累，甄百合抻了一下腰，下边流血不止。肚子疼，吃了一点止血的药，做了个B超，陈医生说情况有些不妙。就做了引产，是一个成型的男孩。
　　 殷福海听说自己的孙子没有了，就把儿子骂了。说就在医院，不懂啊！润生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不敢领着甄百合到家里，就在学校买了楼房结了婚。
　　 殷福海一门心思盼孙子。他今天让妻子煮排骨，明天让妻子包饺子，后天让妻子炖羊肉。润生两口子天天吃得胃胀。弄得甄百合觉得不生个儿子，一定对不起婆家。不久，甄百合又怀孕了。
　　 殷福海就亲自炒了三个鸡蛋，让甄百合吃了。甄百合吃完后，殷福海有些沾沾自喜，便得意忘形起来。开始炫耀自己的本事，说是根据张仲景医书上提供的医方，用四钱雄黄炒了鸡蛋吃掉，准生男孩。妻子插了一句：“种了黄豆还能长出玉米啊？”殷福海厉声呵斥住妻子。妻子立刻禁声。甄百合听出了子丑寅卯，大惊失色，连忙跑回医院问中医科的医生。中医说好像有个这样的方子，是不是张仲景的，说不清。甄百合就忧心忡忡。不过接下来的几次产检，陈医生都说情况良好，她就渐渐放心了。
　　 有一次，甄百合问是什么孩子，说好女儿也会爱她。陈医生说好像是男孩。甄百合对润生说了，润生嘴不严，又回家说了。殷福海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尽管甄百合因为雄黄事件不愿意回老家，殷福海还是让妻子几乎把满院子的鸡杀好了褪毛搬运到儿子的新家。为了孙子嘛。
　　 甄百合生孩子那天是十一月初九。天很冷，下着大雪。殷福海蹲守在产房的门口。全医院都在传颂一个模范公公的事迹。谁家的公公能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亲自陪护儿媳妇生产啊？他殷福海做到了！
　　 一直等到夜里下三点，生了。生了一个女孩。殷福海听说是个女孩，站起来就走，回家就着绝望喝酒喝到天亮。妻子回家，看见殷福海躺在冰冰凉的水泥地上，身边好几个酒瓶子。
　　 殷福海没死。甄百合听了公公的事，很不安心。她对婆婆说，我会想办法生儿子的。这话传给了殷福海，殷福海就有了振作的理由。
　　 甄百合让女儿喝奶粉，等恶露一干，就行大事。产假到了，行钱动礼，最后以腰间盘突出不能行动为由，续了假，跑到姑家躲起来。B超检查，医生含蓄地告诉了孩子的性别。甄百合想起自己头胎的孩子，觉得B超未必全准。再说，孩子投奔爹娘来了，就是女孩，也得要。在这种心态下就不去做枉害生命的事。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孩。
　　 甄百合把女孩放到姑家代养，自己逼退了奶汁，回单位上班。殷福海逮住机会就对儿媳妇洗脑，说些“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等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话。甄百合纠结得要命，润生的心里也是被矛盾占据了空间。殷福海指着猪牛羊对儿子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和你妈养着两个妮子，你们撇了手上那点差事，随便到你哪个哥哥那里，找个临时的活先干着，生了儿子就回来。”
　　 甄百合的妈妈说，我供你上了大学，才有了这个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妈妈就你一个女儿，你还有两个呢。妈妈的身体不好，父亲又去世的早，自己真的不忍心一走了之。润生打电话给两个哥哥征求意见，两个哥哥都说“什么年代了，还跟着老的傻闹腾！”润生和甄百合决定好好挣钱，等待时机给二女儿上上户口。
　　 殷福海见儿子们的生子大计屡屡不能完成，眼见得侄子们个个手里牵着儿子。自己的同族弟兄，除了他都有孙子，便感到心如刀切。他想起了母亲的话，想起了六婶的事，想了许多可以拯救家族的事，但是已经左右不了儿子们的事。尤其是三个女儿家，个个有儿有女，每次回来走娘家，牵着人家的孙子上门来显摆，心里有气，就不分好歹地乱骂一气。气得女儿们逢年过节也轻易不上门。
　　 无人能够理解殷福海的孤独与绝望。他便酗酒，天天醉生梦死，终于喝出了酒癫。
　　 喝了酒，就会赤身裸体往街上跑。见了人家的男孩，就扑上去追打。用绳子绑了送到医院。医院不愿收这样不好交流的病人，碍于甄百合的面子，勉强收下。家人谁近前，逮着就被打个半死。三子三女，都摇着头往后缩。妻子也不敢上前，最后哥几个一商量，每个人拿出钱，雇人伺候。各人好回去安心上班。
　　 用四千元雇来亲姨夫伺候殷福海。亲姨夫是年前返乡的农民工，年后不好找活。
　　 亲姨夫说：“外甥，您都好好上班，我保证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众人放心地离开。
　　 下午甄百合下班，路过公公的病房，就听姨夫甩公公的耳光啪啪响：“你妈的，你这种人快死吧！你的钱我不屑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