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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蜂季节(散文四题)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80发表时间:2015-12-19 22:01:15

【流年】蜂季节(散文四题) 一、谁是主人
   季节会吹来一些东西。吹来一捧谷粒,就长成一片庄稼;吹来一堆乱云,则会带来大雨;如果吹来的是一群人,就会诞生新的村庄。我想,我们村大概曾吹来过很多蒿絮,它们留下无数种子,从此我们的土地便长满蒿子,所以就叫做蒿村。季节在做这些事情时,从不过问人的意见,就像有一天它给我们吹来了一群蜂子。
   七月,蜂群兴奋活跃,它们沿着季节的河流迁徙,季节在我们村停住了,它们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有谁在这立了一堵墙,蜂子越积越多,终于淤成一个深潭。有一天,我们发现村庄不再是人的村庄,而成了蜂子们的村庄,虽然我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可一切就摆在眼前。
   蜂影绰绰是夏天的常态,先是三只五只,一窝两窝,进入七月阵势突然大了起来,到处都是嗡嗡声。起初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向来活得掉以轻心,不关心这些细碎的东西,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块田地,一个女人就把我们一辈子的精力耗费光了,哪里有时间去理会这些闲事呢。就算死了人,也不过热闹一小阵,摆几天丧酒,又各干各的事去了。我们从不会为无法改变的事实而耽误眼前的事,我们都有正事可干。可事实上,一切大事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我们走着走着就把一条路走歪了,路已经不是我们原来想去的方向,但我们又不可能折回去重走,活着活着就改变了各自的面目,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某人,接着就跟她睡了一辈子,生了一堆娃……种地、吃饭、睡觉,难道庄稼人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么?这样看来,村庄突然被蜂子占据,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我们一辈子犯的错多着呢,我们就是这么一路错过来的。
   湘南整个夏天都忙着打点庄稼,除草打药,收收种种,就在我们忙着所谓大事的时候,村庄的要害部位悄然被别人占据,它已不再完全属于我们。
   天气太热,大家上午准备散早工。几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锨走在山道中,是谁的锄头触到了路旁灌木中的蜂窝?一群受惊的马蜂斜刺里杀出,吹着冲锋号向人发起猛烈进攻,他们手上的锄头和铁锨不但毫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了累赘,大家一个个被蜇得浑身是伤,落荒而逃,连吃饭的家伙都扔了。
   一样东西不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不让我们感到痛,我们就不会正视它。痛过之后查看家园,人们才发现,屋檐下、横梁上,还有牛栏的柱子上四处挂着斗笠一样的蜂窝,它们在热风中摇荡,像一枚枚手雷将我们包围。夏天屋里发现一两个蜂窝并不足为奇,但从没出现眼前这种情况,势态的严重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这种状态中过日子,一旦有啥地方不如蜂子们的意,犯了它们的忌,肯定会遭到毒针的伺候,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了一群在马蜂身下讨生活的人,一切得看它们的脸色行事,虽然我们一向胆小怕事,但绝不容忍被一群马蜂欺负成这样。
   这有限的家园是我们祖辈几代积累建立的,任何一片瓦,任何一根柱子都经历了无数的风雨,这点家业耗费了我们的毕生精力,绝不能让马蜂们坐享其成,反客为主。别说我们不答应,我们的先人也不会答应,将来有一天我们在下面见到先人,说是被马蜂赶下来的,那该多丢脸。
   但村庄真是我们的么,在我们到来之前又是谁的呢?也许是牛的、羊的、狼的或者老虎的,可能真是蜂子们的也说不准。就像那块地,我们说是庄稼地,它一年四季都种着庄稼,但仔细想想,那些被我们除掉的杂草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收获所得,我们不过在自以为是。虽然我只活了不到半辈子,但我也知道,村庄不会老属于某个人。最开始是地主刘四的,几乎大半的田地都归他,后来刘四被打倒了,地也分了,村庄自然就成大家的了。再后来村长牛了起来,大家就都听他的,村长说咋干就咋干,他说今年多种玉米就多种玉米,多种西瓜就多种西瓜。再之后,李麻子生了一大堆儿子,他常在村里耀武扬威,动不动就跟人露肘子,比皇帝还皇帝,队里开会商量点什么事,也数他们家的说话声最大,但你能说村庄是他们家的么,大家都口服心不服。为了在村里取得发言权,大家都想多生几个儿子,偏偏国家搞计划生育了,大家都只能生一个,过了三十年李麻子也牛不起来了,大家都一样了。最后呢,谁都不爱理识村庄了,没有谁为了小便宜争来斗去,村长都没人愿意当,嫌累,出力不讨好,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他们觉得那里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难道蜂也知道我们村现在人丁单薄,村长都选不出来,所以就如此胆大妄为?这样看来,谁强大,这个村庄就是谁的,现在蜂子最强大,村庄就成了蜂子们的,但我们好歹还要在村庄活下去,必须得把村庄从蜂子手上夺回来。
   “这咋成?我活了七十岁,难道还让我这把老骨头搬家不成!”细狗爷爷说。
   “秋风凉就走了,庄稼忙成这样,”马癞子说,“哪有功夫管这茬。”别看马癞子平时爱跟人打嘴仗,不服输,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老祖宗弄点家业容易么,不能便宜了它们。”
   “就是,在自个家里还要低头矮人一等,那不成笑话了。”
   ……
   有的人主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着过,他们觉得几窝蜂子算不上啥,这么多年我们干啥不都是让人三分么,多让一次也无所谓;有的人则愤愤不平,骂咧不止,但没有谁提来出什么合理的解决之法。这时,陈六站了出来,“毛主席号召‘抗美援朝,保卫家园’,咱要是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还麻烦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人来帮我们,那就不太好了。”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谁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陈六这人在村里一辈子没做成过啥像样的事情,就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种不好,收成少得可怜,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四十几岁了还像个老小孩,村里平时商量啥事,根本轮不到他插嘴。大家笑完了继续商量,但商量来商量去并未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有人说,交给陈六试试也行,反正他也不爱干正事,大家又都忙得不可开交,村里找不出一个比陈六更闲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么多年陈六都没找到一件值得一干的事,没准这就是一个很合适他的工作。
  
   二、疼痛的村庄
   村庄在喊疼,它痛苦的呻吟和尖叫常常将午睡中的我们惊醒,当我们爬起来一看,它已被蜇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成了一个扭曲变形的村庄,完全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那个样子。
   今天腿上被蜇一针,走路摇摇晃晃,干活也慢人半拍,如果不是年初的生产计划安排得当,也许连下半年的庄稼都要被耽误;明天脸上又被蜇了,满脸红肿,简直无法见人,村里原本计划要办的喜事只能无奈往后推,生怕在外村面前出了丑,一律不准外面的人进来。万一哪天它的命根子被蜇坏了的话,我们村恐怕就要从此断后了。从这个角度说,陈六干的这件事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意义重大。
   我十岁那年,陈六带领一群孩子在村里风风火火地大规模掏蜂。陈六这个人没人能说清,他是村里的一个特例,几十年都没交上一个舍命的朋友,但他似乎又跟谁都扯得上关系,说他傻嘛,他能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他儿子很聪明,常从学校领奖状回来,傻子爹不可能生出健康的儿子来。让陈六干这件事算是对了,他的鬼主意闲置多年,总算有了一个得以施展的机会。
   蜂忌火,可它们爱把窝结在屋子里和干柴上,难免让人投鼠忌器,万一把房子点着,就得不偿失了。起初我们并不知道蜂怕火,只会用竹篙捅,结果没捅几下就被它们发现,引来群攻,而我们却只知道一味逃命。人哪能跑过蜂呢,我们无一不落得浑身是伤,有一回猫子被蜇了七八针,脸肿的像个猪尿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到后来我们终于摸清蜂子们的性情,原来它们也就只会跟风跑,除此再无其他长处,一旦人伏倒在地,不搅动周围的空气,它们就只会在半空中瞎转悠,拿我们毫无办法。我怀疑它们的眼睛是不是白长的,此外,它们有没有鼻子。
   我们掏蜂窝时,用厚厚的布蒙住头和脸,只有陈六别出新招。蒙住头和脸虽然安全,自己不也成了无头苍蝇了么,他说。他的办法是,用透明的塑料袋蒙头,憋足一口气,迅速而准确地打落目标。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我们都想学,结果呢,无人能办到,我们的肺活量太小,憋不了他那么长的气。陈六说,他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们问,啥办法。这办法简单咧,用尿和一把稀泥糊在脸上就成了,尿治蜂呢。我们听了面面相觑,这能行?我不敢试,有人试了,真有效,还回去向父母报告。结果那家大人知道是陈六教的办法,上门把陈六臭骂了一顿,陈六笑笑,我说着玩呢,没想到他会当真,呵呵。
   毒针的危险增加了这项活动的吸引力,蜂蛹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大奖赏,只有在痛过之后,才能懂得那种虎口拔牙的成就感。蜂蛹比蚕蛹味道更香,肉质也更多。想得到最好的蜂蛹,时机的选择非常关键,掏早了蛹还太小,掏迟了就离成蜂不远,变得又老又硬根本不能吃。风中蜂窝的摇摆幅度为我们提示了蜂蛹的成熟程度,身经百战的我们能准确把握其中的微妙所在,就像高超的乐师可以凭借音色分辨出乐器的好坏。蜂窝捅掉之后,有时仍有不少蜂子围绕在蜂窝上方不肯离开,它们决定为之做最后的殉道,那场景是壮烈的,与那些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蜂相比,它们让我无比敬佩。
   白花花的蜂蛹被剥出时柔弱笨拙,身躯不停扭动,可爱又可怜,一点看不出它们会在不远的将来演变成剧毒之物。油炸蜂蛹是下酒的至宝,我却更喜欢装在竹筒里烧,听它们在里面爆出啪啪的响声,然后像爆米花一样倒出来。村里的狗闻到了香经受不住,蜂拥而来,但它们只配闻一闻,狗没有出过一分力,受过一点蜇,我们村没有不出力就吃白食的先例。
   我掏过各种各样的蜂窝,斗笠状的,半月型的,像蜜蜂一样层层叠叠的,还有螺旋状中空的,那些形状与众不同的蜂窝对我们来说如同沙里淘金般的诱惑。难怪当陈六发现鬼头蜂时,整整乐了一天,见谁都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
   那天他在蜂窝前守了好一阵子,虽然什么办法都没想出来,但还是感到心情畅快,喜笑颜开。那真是前所未见的漂亮玩意儿,人头大小的蜂窝,圆得非常规整,表面五彩斑斓,耀眼炫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上面的图案像无数的太极漩涡,看到这样的杰作我们无不顿感自惭形秽。瞧瞧人家的屋子,再看看我们自己住的,那算什么东西,简直就成了一堆破砖烂瓦。难怪陈六笑得那么开心,我知道他是想完整无缺地得到这个美丽的东西。但是蜂窝结在一蓬柴枝之间,周围长满了刺,而且位置很低,既不好用棍,更不好用火,在我看来,要想得到一个完整的蜂窝简直是做梦。
   陈六让我们想法子,我们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靠谱的主意。那个蜂窝上只有一个拇指粗的小孔供蜂子们出入,它们隔三差五地飞出来,既看不出其中的深浅,也不知道到底藏有多少蜂子,让人有些高深莫测。鬼头蜂身体粗短精悍,体积是马蜂的三倍,颜色也非常漂亮。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可怕,和以前见过的蜂子不同,鬼头蜂会主动攻击人,飞过来时伴随着巨大的呜呜声,像在吹冲锋号,单这阵势就远远超过了以前见过的蜂子。近距离观察时,有人被蜇,肿了很大一块地方,起的坨也很硬,中心的那根毒针深深扎进了身体,不像平常那样能挤出来。它的毒液散发得快,消去得慢,服药七八天都不能痊愈。
   “用竹篙捣烂它算了?”
   “远远地用石头扔过去砸?”
   “砸烂你的头!”
   ……
   陈六对我们的想法嗤之以鼻,他铁了心不让这个美丽球体受丝毫的损伤。后来陈六从马癞子那借来了冬天抓鱼用的皮靴,上身穿了一件厚厚的皮衣,只有头上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因为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套个塑料袋,在刺蓬中摘除蜂窝不是憋一口气就能完成的。最后他在头上缠了一层很厚的布,单单露出两只眼睛,在接触蜂窝的一瞬间,用手把眼睛全部罩住。谁都没有想到鬼头蜂的针那么长,那么硬。那些毒针竟然刺穿了布层,在他头上扎了好几下。陈六被蜇得哇哇直叫,头几乎大了一半,看上去像个裂了口的大冬瓜,样子非常别扭。即便如此,痛得呲牙咧嘴的他还没忘记拿他的战利品向我们露出得意的笑,这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无以名状了。他只笑了那么一次,就再也没有力气笑下去了,鬼头蜂的毒针险些让他命丧黄泉,一个月后才康复过来。
   捡回一条命的陈六不但没停止掏蜂,反而就此和蜂子们较上了劲,甚至可以说,他漫长的掏蜂事业正是由此开始。每到夏天,头发发白的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目光如炬,在村里到处晃悠,以发现蜂窝为己任,他深深地陷在了永无穷尽的蜂窝中,乐此不疲。
   陈六平常干啥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回他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干下去的事情,不知道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比人还大的蜂窝
   牛屎蜂出现在村里时,季节已经进入秋天,我猜想它们一定是以野果为食的,而且食量还很大,只有到了秋天才能满足它们。
   我早就觉得那棵酸枣树有问题,隐隐有啥东西挂在上面,开始我还以为是个老鸦窝,所以并没引起多大注意。有一天我赶着羊群从树下走过,发现地上有个巨大的投影,当时吓得不敢抬头,莫非身后有鬼作怪?以前经过此处时从未出现影子。再想想,青天白日的,下午四点钟不到,就算是有鬼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说不定是大风把谁家地里的稻草人吹到树上去了,但村里最近并没刮过那么大一阵风。我扭过头朝树上看,只见高高的树杈之间夹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这是啥呢,咋跑到树上去了呢?走近一看,才看清那家伙竟然是一个蜂窝,它比一般成年人的体积都大,像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我记得前几天远远看去,树上只有个鸟窝般大的东西,没想到几天功夫如此巨大了,这群蜂子修建屋子的速度比蜂窝本身还让人感到恐惧。蜂窝上蠕动着数不清的蜂子,我认识它们,这是一群牛屎蜂。牛屎蜂的蜂窝是所有蜂类中最大的,但平常最大的顶多也就脸盆那么大,像人一样大的我从没见过。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结果连村里年纪最长的人也没见过如此大的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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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蜂季节》作者首先用写到村庄的入侵者:蜜蜂。继续村庄的疼痛变得无可逃避,作者、陈六,还有很多人都以掏蜂窝为乐趣,半月状的、斗笠状的,马蜂、鬼头蜂、牛屎蜂的窝,各有不同,但都相同地被成功摘取。当然,人们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直至,掏蜂窝的代表人物陈六死了。作者再回想陈六,以及与陈六相关的事件,依然清晰如昨。村庄也仿佛被赋予了陈六般的宿命。再回看文中的小标题,串联起来:《谁是主人》、《疼痛的村庄》、《比人还大的蜂窝》、《陈六的死》,方懂得,作者在层层递进,步步追问,他并未点名“蜜蜂”的内涵,但剑走偏锋,虽然只是轻轻一点,足以震撼人心。“蜂季节”,具有深厚的现实警示意义,当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17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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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5-12-19 22:07:21
  一个晚上,沉浸在这篇散文中,我对蜜蜂是心存敬畏的,蜜蜂的入侵,以及人们的反抗,看似惊心动魄,却又一种宿命在其中。更有一层深意,留给读者去挖掘。很受益,很新颖的写法。学习了。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01-17 17:11:2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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