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日子一天比一天短，黎明姗姗来迟，黄昏却紧收着脚步。
　　 女人从菜市场出来，手里已经拎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各种新鲜的蔬菜，凉拌好的猪肘子、酱牛肉，一只烤鸭，还买了一条新鲜的鱼。今天是女人生日，她想给自己庆贺一下。
　　 街上的车流一望无际，后面不耐烦的司机一个劲摁着喇叭，匆匆的行人若无其事地从车缝里穿梭。城市是一个组合矛盾体，进步和文明在越来越拥堵的交通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女人从不开车，她其实也学了驾照，却因为多年前父亲遭遇的一场车祸，在心中留下了阴影，始终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虽然勉强考取了驾照，却没有勇气开着车子上路。连老公都用鄙夷的口气说她，一辈子都像个乡下女人。
　　 女人其实长得很美，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烫染过的长发，五官的轮廓都细致分明。只是，这样一张标致的面容，眼神里却透着孤独冷漠，面部的表情也似乎僵化了。她旁若无人地也从车缝里穿过，仿佛这个繁华的世界，跟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商铺一家连着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门前，车子排成了长龙。城市是有钱人追求物质享受的世界，人行道上那些骑着电动车、自行车上下班的打工族，迎着四季的风雨早出晚归，他们的眼里，只有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浮华是享受的代名词，享受也要有一定的物质条件来做基础。
　　 穿过繁华的商业区，女人拐入小区的高层住宅区。她家住在高高的二十层，上下楼都得坐电梯。女人不喜欢住在半空中，站在阳台上望楼下时，总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更喜欢以前住过的那栋三层旧楼房，虽然房间小，装修的也简单，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楼阿姨种的一块小菜地，那些绿油油的小青菜，会让她想起过去在农村的生活，虽然辛苦，可一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心情好，喝白开水也觉得是甜的。那里的老住户都是普通的上班族，退休了的大叔大妈，邻里见了面也热情地互相打声招呼，多少还能让人感受到一点人情味。搬到这边几年了，女人几乎没和同一栋楼上的住户说过话，那些穿着高档裘皮大衣的女人们，脸上化着浓浓的妆，身上散发出刺鼻的香水味，傲然的眼神，目空一切的表情，让女人从她们身边经过时，都觉得浑身发冷。
　　 进门后开始忙碌，烹炸煎炒，一盘盘香喷喷的菜肴摆满了桌子，女人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看看时间，他应该也下班了。中午给他打过电话的，兴许他正在回家路上呢。女人没有买生日蛋糕，他在想，他会不会给她带回来。她已经好几年没过生日了，他也似乎早就忘了哪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她想给自己过一次，中午给他打了电话，说今天她生日，让他晚上回家吃饭。他嗯一声就把电话挂了，她以为，他会记着的。
　　 屋子里开始黑下来，女人打开灯，烦躁地按着手里的遥控板，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透过玻璃窗望着楼下的停车场，他的车子，迟迟不见出现。
　　 餐桌上的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女人的心，也在来来回回的张望中慢慢坠落，沉入谷底。
　　 中午打电话的时候，他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没说不回来。这么晚了，工人们早下班了，他要回来也不过几十分钟，就算一路堵车，也不至于这么晚还回不来。如果加班，也该给她打电话说一声。只有一个解释，他压根就没记着回家。
　　 家？这还是他们的家吗？他有多久不回家吃饭，又有多少个夜晚，是她一个人孤枕难眠。工作，应酬，喝多了住在办公室，这些牵强的理由，一次次在女人的心上蒙上厚厚的阴影。
　　 可是，她能怎么办？吵架，哭闹，歇斯底里地发作，这些剧情都播放过无数次了，他已经麻木，而她自己，也已经厌倦。
　　 于是，长期的冷战便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她一个人守着一栋大房子，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他半夜三更烂醉如泥地回来，死猪一样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有时候，好几天他们连一句话都不说，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还真傻啊，她还幻想着他会给她买生日蛋糕，说不定还会带一束玫瑰花，真是大白天做梦。这样的事，十年前就没有过了。
　　 那么，她还在等啥呢？等！一个等字，就像一把刀，一次次剜割着她的心，那痛苦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承受。
　　 她已经不记得他们已经有多久没有一起出去逛过街，她也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给她买过礼物，几张银行卡拍到桌子上，就是他对她和家尽的责任和义务。
　　 是她变老了，变丑了吗？是啊，嫁给他二十年了，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她能不老吗？他的目光，多久都没在她脸上停留过了，在他眼里，她就像空气。不，不是空气，是保姆，给他照顾家里，伺候父母，孩子。如今父母过世了，孩子去上大学了，剩她一个人守着栋空房子，等待一个负心的人。
　　 负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负心的呢？五年前？十年前？还是更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心烦意乱。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她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爱过她吗？爱过吧，至少在刚结婚的那些年。
　　 他们虽说也是经媒人介绍订的婚，可也算一见钟情，谈了半年恋爱才结的婚，也是有感情基础的。
　　 那一年，她正值青春年华，人长得漂亮，高中毕业后做了村里学校的一名代课老师，也是人见人爱的好姑娘。一次去参加同事的婚宴，清纯靓丽的她在宾客中格外惹眼。而刚刚退伍回来的他，对她一见倾心，后来托人一再打听，她架不住介绍人的糖衣炮弹的攻击，答应了跟他见个面。
　　 当初见面的情景，似乎还清晰如昨。她只是稍稍化了个淡妆，穿一条白色的长裙，衬着她细佻的身材，美丽得像个天仙，看得他眼睛都直了。刚刚退伍回来的他，也是英俊帅气，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衬衣，依然英气逼人。一见倾心，是他们爱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快乐而甜蜜，他一有空就来找她约会，爱情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在彼此的心里快速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树，开成满树花，他们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提到了日程上。
　　 她和他不在一个村子，她在村小学当的代课老师，也是因为本家叔叔帮忙，现在要嫁过去，代课老师的工作只能放弃。可这世上，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呢，为了嫁给心爱的他，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工作，嫁到很远的外村，成了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
　　 新婚的日子，甜蜜幸福，他们整天腻在一起，你亲我爱，是人人羡慕的神仙伴侣。一年后，儿子的出生，更给他们的生活注入了活力。
　　 他不甘心做个平庸的农民，跟着别人去打工，学会了很多建筑知识，凭着自己的聪明能干，几年功夫就拉起了一支建筑队，干得风生水起。
　　 她在家里种地，伺候着公婆，照顾儿子上学，在村里，是人人夸赞的好媳妇。他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买漂亮衣服，买城里女人用的高档化妆品。晚上，他把她搂在怀里，说不完的情话。他说，等他工程干大了，挣很多的钱，在城里买楼房，接他们去城里住，让她像城里女人一样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她摸着他的胡茬子，幽幽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丑了啊？她知道自己每天风吹日晒地干庄稼地里的活，曾经水灵灵的皮肤，也变得粗糙，眼角都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而他还是那样精神帅气，他怕他看着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会嫌弃她呢。
　　 “你才不丑呢，你在我心里啊，是最贤惠、最漂亮的女人！”
　　 他说过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可如今他们的婚姻，却变成了一潭死水。
　　 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事业有成，成了大包工头。他也做到了他的承诺，在城里买了楼房，把她和儿子接到城里，让他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刚来城里那几年，他对她还是一样的爱着，有空就陪她去逛街，请人吃饭也回来接上他们娘俩，每天下班都按时回家，有时候也带她去歌厅玩，在朋友们面前骄傲地介绍，这是我老婆。
　　 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就都变了呢？
　　 那年，公婆相继得病住院，都是无法治愈的癌症。她尽一个儿媳妇的本分，回老家伺候公婆，两年的时间，几乎都在农村，儿子他雇了一个小保姆照顾。隔三差五地，他开车回来看望，他对她说，多亏她照顾爹娘，她的这份情谊，他会永远记着。
　　 永远，永远是多远？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没有人告诉她，她到底哪里错了，她不该去照顾生病的公婆吗？她哪里知道，在她为他尽孝道的时候，他竟然和小保姆发生了暧昧，那个贪心的乡下女孩居然想鸠占鹊巢，以怀孕为借口逼他离婚，她做女主人。
　　 料理完婆婆的后事回城，她就遇上了那个不要脸的小保姆逼婚的丑事。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完全乱了方寸。他痛哭流涕地请她宽恕，说是那个小保姆主动勾引的他，目的只是扼钱。他说他调查过了，那个女孩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她背后主使的人也只是想要钱，逼他离婚只是想多勒索点钱。他说只要她原谅他，不把这事张扬出去，小保姆他用钱解决。
　　 可是，她错了，她不知道，男人一旦偷腥，就养成了习惯，一发而不可收拾呢？几年时间，他不断染指别的女人，连家也变成了旅店。而她，欲哭无泪，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怨妇。
　　 她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跟他提出离婚，可他根本就不答应，他说不能影响了儿子的学业，他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他说，她有钱有身份，过着多少女人羡慕的好日子，知足吧。
　　 她找自己的兄妹哭诉，可她的家人们这些年也靠在他的工地上打工生活，也向着他说话，让她忍着过上几年，男人在外面花心腻了自然回家了，只要守住自己的婚姻，这把年纪了，糊里糊涂过吧。
　　 是啊，她过的，还不够糊涂么？她已经忘了怎么笑，也没有了流泪的习惯，像一具木偶，没有了灵魂。
　　 可是，她不想后半生就这样过下去，她想出去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不做一个被人遗弃的寄生虫。她才刚四十出头，也不显老，好好打扮一下，依然光彩照人，何必把自己吊死在他这棵死树上呢？以前顾忌孩子小，现在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很快就会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她是不是也应该找回一份自信，重新活一回呢？
　　 今天给自己过生日，给他打电话，也只是想最后一次试试，看他的心里，还有没有她，看来，一切都成了往事，他和她的缘分，应该也到头了。
　　 可女人还是不甘心，她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犹豫着拨通了他的号码，等了半天，只是无人接听的语音提示。她倔脾气上来，索性一次次拨过去，反正今晚要下决心了，他不接，就一直打下去，大不了他再发通火，现在他对她什么态度，她已经不在乎了。
　　 电话终于通了，他还是那副不耐烦的口气：“在外面请客吃饭，歌厅里呢，没事别打了！”
　　 她冷笑一声，把电话扔到沙发上，开始去餐厅收拾饭菜，心里一阵阵刺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
　　 临睡前，她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说，刚上完晚自习，忘了今天是妈妈生日，祝妈妈生日快乐！
　　 她柔软的内心被儿子的温情触动，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她不觉得孤单了，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儿子呢，为了儿子，她也要好好生活。
　　 第二天，女人收拾好行李，搬到了以前住的那套旧楼房。她要在这里，开始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