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想先下水。我们脱光衣服像三只瘦猴蹲在大坝上，风迎面吹来，皮肤产生一种紧缩感。太阳已经爬上山顶，刚过端午不久，水上依然凉意袭人，这是今年头一回下水，大家打算先在岸上把身体晒热。
　　 “到底什么时候死？”
　　 “看样子还死不了，德生每天喂他半碗饭。”
　　 “瘦不拉几年年在，壮壮巴巴死得快！”这话是从我妈那捡来的，为节约粮食，她喜欢标榜长胖带来的种种坏处。我从没见过真正的胖子，就连一条像样的胖狗也没见过，鹬鸟村的狗全是瘦筋藤。不知道胖子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跟怀孕的女人差不多？
　　 “再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夏天。”
　　 “他死不死我不知道，再等一个月一定会有鱼浮上来。”老武说。
　　 老武说的没错，一到盛夏就会有鱼浮上来，水库这么深，它们居然会被热死，让人想不明白。听说是得了腮腺炎，一种季节病，这么多年从没治好过。有的鱼浮上来就死了，有的却在水面挣扎一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挣扎为我们保留了更好的味道。每年夏天大家都盯着水库，幸亏治不好，否则我们就很难见到荤腥了。但眼下我更关心德生爹，他要是死了才好呢，没想到他命这么硬，撑了一个月居然还没死掉。
　　 一只鹬鸟从水面疾速闪过，双足一点，“唰”的一声抓到一条鱼，不慌不忙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走了。人要是有鸟的本领，就不用可怜兮兮地等两个月。那只鸟刚走，紧接着又飞来几只，可它们不走运，几次下水都徒劳无功。不远处枫树上有东西一明一暗地翕动着，上面停了不少鸟。
　　 村里的鹬鸟越来越多了，不知道这些鸟从哪里来的，除了吃鱼它们还吃什么，在这里，包括人，没有任何动物能吃饱。村里人纷纷出去跑江湖，只有傻鸟们还往这里跑。
　　 “一群傻鸟！”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细狗一头扎下去，露出水面时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虽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还故意咧着嘴巴笑，但我看得出，下面的水一定还很凉。
　　 很快，老武也跳了下去，我本想跟着跳下去，可这时，梨花扭着腰从路边走了过来。她穿着青花碎布上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裹裹裙。她怀孕了，肚子还不大，但走路时有意将肚子挺得老高，一个劲儿扭屁股，要是见了男人会扭得更厉害。她平常走路就喜欢扭来扭去，但那时她身材好，脸蛋也好，说话清脆悦耳，扭得很好看。自从怀孕后，整个人走了样，扭起来特别丑，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有多丑，还扭得有滋有味的！梨花跟村里很多男人睡过觉，她的故事在村里到处流传，版本众多，是鹬鸟村茶余饭后不可缺少的谈资。很少有人知道，就连细狗那老实本分的爹也在其中，这是细狗亲口告诉我们的，我们发过誓谁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不愿看梨花在我眼前继续扭下去，于是深呼一口气，做了一个飞鱼一样的动作，在空中一跃，“扑通”一声插入了水中。
　　 湖水表面温热，湖底却像冬季的寒潭，我的猛子扎到半路就赶紧打倒浮了上来。重新露出水面时我看见梨花蹲在我刚才蹲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嘻嘻，小东西知道害羞了，快上来让我看看，不然回头告诉你妈。”
　　 该死的梨花，居然取笑我们，还敢威胁人，我迟早要给你好看！
　　 天好像又回到了梅雨季节，变得阴雨连绵，它心情看起来很不好，整天愁云惨淡，它一旦心情不好就会连累所有人。好像父亲，他的情绪好坏左右了家里的气氛，他是家里的天嘛。最近德生老请父亲去帮忙，为他爹的后事做准备，可他爹这么久也没死成，父亲被弄得很烦，我们都看不到他的好脸色。
　　 墙根很久没有干过，水汽步步蚕食，将墙打湿了一大截，苔藓翻过门槛一直爬到床脚下，天井里鼻涕虫爬来爬去，还不时窜出几条猩红的小蜈蚣。我在火塘把火钳烧红了去烫那些讨厌的东西，鼻涕虫一碰上火钳，变魔术一样“哧哧”的冒一下烟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逃走了。后来我穿拖鞋去踩，踩得它们噼啪作响。对门山外云雾缭绕，山峰不时从半空中露出来，像没长脚的东西，在云里走来走去，有点像神仙剧里的情形，说不准它们就是被什么神仙骑着走的。
　　 哎，不知什么时候才天晴。也许踩鼻涕虫的时候太用力了，我感到两腿发酸。肚子也瞎闹腾，“咕咕”地叫了两声，它饿了，可现在我没东西给它吃，便无精打采地躺到了床上。我打算美美地睡一觉，最好做个白日梦，只有做梦才能减少饥饿感，不然下雨天能干什么呢？
　　 我在一个陡坡上发现了很多窟窿，每个窟窿里都塞了一个大鹅蛋，白壳的，绿壳的，不计其数遍地都是。瞄了瞄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便贪婪地捡起来。我在坡上跑来跑去，忙得满头是汗，生怕有人来跟我抢。捡来的鹅蛋被我像石头一样堆在一块儿，要是每天吃一个的话，那些蛋已经够我吃两个月。蛋实在太多了，还有那么多根本来不及捡，心里又急又怕，担心被人发现了，发愁不知如何将它们拿回家……耳边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身体一弹，醒了过来。
　　 我发现自己全身是汗，猜想一定是刚才在梦里捡鹅蛋给累的。可恶的鞭炮声，害得我那么多蛋没来得及拿回家！不过那些恨意只一晃就过去了，我很快就高兴起来：德生爹终于死了！鞭炮是他的丧钟，将他的死讯准确地送达到我耳边，我双手在床头一拍，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场雨一定是为德生爹下的。
　　 走到堂屋时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我妈听见了，将我顺手扭过去，在屁股上狠劲拍了一下：“死了人还笑，到了别人家千万别乱笑。”我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她又说：“那你刚才笑什么，笑你骨头！”我妈知道我笑什么，她还故意这么说。不过我妈说的对，这种时候不能乱笑，我想着这些，大步迈出了门槛。
　　 德生家里人进人出，德生已经穿上了麻线和孝衣，父亲和几个大汉在堂屋里摆挪棺材，他们打着赤膊，嘴巴里一同“嘿哧嘿哧”地喊。除了父亲，他们最年轻的一个也有50多了，好在他们不年轻，不然哪里轮得到父亲当村长，他连初中都没读完，写个报告碰到不会的字还要问我！不过他们的力气都很大，那么重的棺材，一下就打了个倒，摆正了。德生爹一辈子挤在众多儿女的夹缝中生活，棺材倒做得很大，我想，这么大的棺材对身子瘦小的他来说，在下面一定会住得很舒服。我发现父亲看见了我，于是赶紧低头走到人群背后，他现在忙得很，接下来还要管这场丧事的人事安排，账目开支，指挥这，指挥那，没有时间理会我。
　　 很多人围在外面看热闹，看这等了很久才来的热闹。他们说德生爹几十年没笑过，临死的时候却挂着笑，一直笑到咽气，看起来像笑死的一样，他好像比别人更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还有这种事？我挤到前面去想看个究竟。老东西还真在笑，死了的人居然会笑，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太瘦了，脸上没有肉，笑得很不自然，完全是皮笑肉不笑。我仔细看了一下，他露出的不是满意的笑，而像在笑我们，笑眼前的这些人，对了，那是嘲笑！村里人平时经常这样相互笑，我看了几眼，冷汗直冒，赶紧退了出来。
　　 老黢不在，这个时间他还不会来，他起码要等到明天戏班子开演才会到，我只是不死心而已，白费心机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我盼的只是他，不然别人死了，我高兴什么？
　　 来这里只为证实德生爹是不是真死了，大热闹还没开始，老黢也没有来，再呆下去只会碍事，挨父亲的骂，什么好处都沾不到，明天才是属于我的好时光，于是，便从德生家出来了。
　　 走出大门时，才发现天已经晴了，好像一瞬间就晴了。远处山间只有极少的雾团还不甘心解散，树叶被洗亮了，还额外涂了一层绿油。知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太阳后叫起来，这东西生来是急性子，生怕错过什么。知了一叫就让人觉得热，阳光突然变得像火炭一样烫，铁块一样沉。这场雨果然是为德生爹下的，难怪下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命还真硬。
　　 德生家这回请的又是“长家班”，他们常来我们村出场红白喜事，已经成了熟客。可这回戏还没唱大家就不满意了，私底下议论纷纷，好像很有意见。那个年轻武生不在班里了，没人出来翻筋斗，没有武戏，光听文戏咿咿呀呀地唱，有什么劲头，一晚上通宵，如何熬过去？更关键的是，云姑娘也不在。大家都喜欢她的口水戏，和戏台上的人插科打诨，听了口水戏，晚上就回家和自己女人依葫芦画瓢演一回口水戏。云姑娘可真漂亮，她左边下巴上有颗很大的美人痣，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过别人，有人说是假的，但我没摸过，就不信，他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云姑娘哪里是他们能摸得着的，他们也就只配摸摸梨花……云姑娘是不是像我们村的那些年轻人一样跑江湖去了？
　　 他们说的没错，“长家班”不是以前的“长家班”了，他们现在只能唱“苏武牧羊”、“姜太公钓鱼”，最好不过是“秦琼卖马”，我向来不爱听戏，况且云姑娘又不在。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到伙房去找老黢。
　　 老黢脾气很大，六十好几了说话就像打天雷，轰隆隆的，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要是两句不合甚至会搂袖子和别人动武，在他那辈人里，他虽然个子不高，身体却是最健壮的。他是村里的厨子，村里的红白喜事向来都是他主厨。村里人都说他很怪，不好相处，但我知道他是好人，至少对我很好，对我好的人一定是好人！
　　 他一直在伙房忙活，有两个帮厨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我只好在外面等着。终于等到他们忙完一节坐到外面抽烟休息去了。看见只剩老黢一个人在伙房里，我像一只有经验的老猫，悄无声息溜了进去。这条偷腥的路，我已经走得非常顺当。
　　 老黢见我进来，朝外面瞄了一眼，快速掀开中间的锅盖。就知道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关照我的。他从那口大锅里用长漏勺捞出一大块浸满香料的坨坨肉，我双手兜着，又像猫一样转身出了伙房。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才吃，如果被主人或者其他孩子发现，会连累老黢。我想好了，万一真的被人看见，就说是自己偷的。
　　 老黢的坨坨肉做得真是好，虽然还要加工一道工序才能端上正席，可对我来说味道已经美不可言。我正享受着老黢对我的伟大馈赠，老武突然从前面冒了出来。我本想对剩下的一小块慢慢品尝，看见他，慌忙一口吞了下去。那坨肉团噎喉咙里半天下不去，害得我很久说不出话来。
　　 “鱼浮上来了，我昨天中午捡到一条雄鱼，就在德生爹死的时候！”
　　 老武说，他谁也没告诉，就只告诉了我。老武真讲义气，把这么大的秘密最先告诉了我，他是把我当兄弟看的。我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坨坨肉的事，以后有机会跟他平分？可鱼是大家的，肉不是，而且老黢说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讲出去，想到这，我感到非常为难。
　　 这时，老武又说：“我们到水库去，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你病了么，怎么老不说话？”他哪知道我嘴里含了一块坨坨呀。
　　 老武说的对，这里到处都是鞭炮雾，锣儿、钵儿震天价地敲，戏胡乱唱，卵味都没有。再说了，坨坨肉已经吃过了，老黢不会给我吃第二回，那样也太贪心，德生家已经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不过，最后我们没有两个人去，而是叫上了细狗。
　　 走到水库边时，我们仨几乎让一阵大风刮倒，几十只鹬鸟挥舞着翅膀从岸边同时飞起来，一时间木叶四散，碎石乱飞。这些鸟一定是被鱼腥味吸引来的，平时顶多三五只凌乱地来去，不会聚集这么多，看来老武说的没错。可这些家伙在这里守了这么久，鱼如果浮上来，恐怕早就被它们捷足先登了，我感到，属于我们的希望非常渺茫。
　　 大家在大坝上转了一圈，结果毫无发现，觉得很不甘心，便决定下水。
　　 我妈平时不准我到水库洗澡，还不让我跟老武、细狗他们耍在一起，水库每隔几年就会淹死一个人，现在已经有三年没死人了，不知道下一个会轮着谁。她今天肯定在德生家看热闹，没有时间来管我，她最喜欢看“长家班”的戏了。我和老武掏出小鸡鸡，在水里撒了泡尿，我妈说了，童子尿辟邪，再恶的鬼也不敢拢身。等我撒完尿，细狗已经跳进了水里。他不怕鬼，也不撒尿，因为上回在水库淹死的是他哥，细狗说，他哥不会不念手足之情，拉他去垫背的。我觉得细狗说的没错。
　　 “谁在弄我的脚板？”
　　 “我没有。”
　　 “我刚才离你那么远呢。”
　　 “难道我哥这么无聊？”
　　 “鱼，青鱼，你们看！”
　　 真是青鱼！很大一条青鱼，它浮出水面挣扎了一下，又沉了下去。我们三个兴奋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放肆打水，全力搅动那一块水域，让它一刻不得安宁，最终精疲力竭。我们相信在大家的拼命追逐下，那条青鱼一定会累死，浮上来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这一做法在过去曾几次奏效。
　　 “砍脑壳的，皮子又痒了是不是！”
　　 岸上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手上还拿着一根细竹片。
　　 我妈居然没看戏，跑到水库逮我来了！她气呼呼地从岸上跑过来，跑到我们跟前才站住脚，然后朝水里张口大骂，还不停甩着手里的竹片。我妈骂我的时候，就像骂家里的一条狗，或者一头牛，甚至是不起眼的鸡呀鸭的，眼里满满地装着不屑和鄙夷，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