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后的茶语住了一个月的院，不想到头来还是躺在一辆车里回的家，回家后，茶语就过上了这种囚居的日子。
　　 她不下楼，甚至也不出门。身上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裤，腰间还扎着一条宽宽的护腰带，只是因为天冷，外面再套上一件羽绒服，脚上自然是一双棉拖。她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没想让自己这个样子出去，也没想让自己这个样子见人。一句话，她把自己关起来，就像关一个囚犯。弄到这个地步，她觉得自己其实已与犯人无异，背上钉的那个老鼠夹似的架子就像一道枷锁，差的不过就是一条铁链而已。再说了，医生也叮嘱，回去好好静养，三个月后回来松钉子，卸架子。所谓静养，其实就是囚居。只是，她别无选择。
　　 她真是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半年间两次车祸，且一次比一次狼狈。这样的事情，怕是全市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样的事情也只会发生在她这样的傻子身上。如果有人前来，或者打电话，她第一句话往往就是，唉，让你们看笑话了！真是没脸见人了！这么说，她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所以，她特别关照电话问候她的人，千万别来看望，等自己好了去看他们。她觉得如果让大家看到自己眼下这个样子，恐怕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她就像一只蜗牛，收回了自己的触须，缩回了头，用身上的壳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罩住。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与学校有关的话题，若非不得已，她甚至想屏蔽有关工作上的一切消息。她要躲进自己的囚室之中，就像令狐冲躲进思过崖，直到自己痊愈。
　　 夜如期而至。窗外，是一片暗黑的天空，对面高楼嵌着的一个个窗格透出或明或暗的灯光，马路上不远处隐约有巨轮碾过的声音传来，夜的宁静间杂着这种诡异的声音，总是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茶语坐在电脑前，脚下踩着电取暖器，上面罩着一床薄被，被子一直拉到大腿。其实室内有空调，但她不爱开，总觉得那东西让人憋闷，所以若非万不得已，她基本不开。不过，这坐姿她并不喜欢，以前看到别人这么坐的时候，她还老是取笑别人，说是烤腊肉了、烘萝卜了。而且每每这么坐着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行将就木的老人，感觉自己也成了半个废人。尤其是在白天，尤其是在阳光洒满屋子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甚。何况这种坐法也很不舒服，最近，她觉得自己左腿总是莫名酸痛，无论是站还是坐。当然，更不舒服的是脊椎的伤，还有那个钉在背上的老鼠夹似的架子。四根长长的钉子打在脊椎骨里，那些地方会发紧，会胀痛，那痛经常会由那几个点辐射开来，有如被一把荆棘由内而外刺出。每每痛时，她便蹙眉，收腹，调整坐姿，坐的时候上半身得僵直了才会稍稍舒服点。医生叮嘱，不宜久坐，要想恢复得快些，还是当以卧床为主。但说实话，每次躺下的时候，就会有浪费生命的感觉，因为这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她可不想好好的日子就这么在床上躺过去。
　　 电脑桌摆放在卧室临街的右墙角，光线较暗，桌上的台灯斜照着电脑屏幕，这样的好处是不那么刺眼。但键盘便看不大清，加之她又是近视眼，所以打字便很慢，还老出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每天夜里写点东西，在她已成习惯，更何况这似乎已是最好的方式了。
　　 自一个多月前从医院回家，茶语就没下过楼，每天除了吃饭，偶尔在室内收拾收拾，活动活动，最多的就是坐在电脑前。就算看书也是这样，因为坐床上是不行的，身体不能斜靠，腿也不能平放。坐沙发更是不行，身体一陷进去，脊椎立马抗议。要想保持这种相对舒服的僵直姿势，只有坐在电脑前的这张有坐垫的椅子上方可。据说电脑辐射很大，对身体不好，茶语也不想这样，所以偶尔她也会练练字。
　　 练字的桌子是一张条形活动桌，桌面大概一米来宽。这桌子原是十多年前买给刚上学的女儿写作业用的，搬到新房后被弃用多年，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练字，茶语是很有条件的，家里墨汁有好几瓶，都是以前茶语心血来潮买下来的，不过一直闲置没用而已。至于写字用的宣纸，以前也买了一些，这次拿出来，才写几下，没了，因为太贵，没舍得再买。所以，现在只用报纸或小张的白纸，这倒是不用愁，早些年茶语发誓要练字，这种纸积攒了不少。不过，因为报纸褶皱太多，且底子不纯，写出来效果自然不佳；而小张白纸划拉不了几个字，浪费，于是写了一次就放弃了。没办法，只好将水写布取出。水写布书写效果看起来与墨汁纸写无异，但用起来很不方便，每每写完需用电吹风吹干再重新书写，一来二去，便很不耐烦，因此写了几天，就又放下了。如此写写停停，全凭心情。不过，将那些字拍了，上传到空间，竟也得到不少赞誉。说，自如，飘逸，大气，如行云流水。
　　 书倒是挺多，可坐在电脑前，哪有心思读书？茶语是近视眼，那眼镜偏偏也怪异，戴上后看书反而看不清，可不戴就更看不清，需用手举着。这样僵直着身体，再将书举着，没几分钟身体便开始告饶，于是作罢。再说，茶语看书历来是不动笔墨不读书，可一动笔墨，身体前倾，便很不舒服，背上那几根钉子也开始硬硬地抗议，疼痛感尖锐袭来，无奈只得将笔放下，把书合上。索性就在网上阅读，读什么？读空间，读网文，偶尔也浏览一下新闻。茶语读文也像她的为人，一根筋。一旦发现自己喜欢的风格，喜欢的作者，就想一气呵成，读完一本再开始下一本。理由很简单，书要一本本的看，学习自然得一个个的来，在不同风格的作者间穿梭，她很不习惯。而要想读得轻松，读得有意思，自然首选小说，且篇幅不能太长。当然，网络之大，要找到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者自然不难。小说题材固然多种多样，众生百态，应有尽有，但最吸引眼球的当属情感小说。若有那编故事的高手，偏偏还能编得柔情万种愁肠百结，偏偏还能用凄美忧伤的文字叙述，那么沉迷其间也就很自然了。只是等到从一个个故事中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应该做可以做的事都还没有做，于是又开始恨起自己不知轻重缓急来。不过恨归恨，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么多的阅读感悟，倒也觉得不冤，因为平常时候，是不太可能这么沉静地阅读的。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轰隆隆的似乎没完没了。茶语皱了皱眉，推开腿上的被子，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楼下，路上灯光如昼，有几辆修路车正在往路上铺柏油，一路铺一路碾压。也难怪，今年市里下了血本改造城区公路，不仅将原来遗留的下水道狭窄堵塞经常造成暴雨内涝问题给解决了，还将马路两边原有的花坛去除，重新加宽加厚，并铺上柏油，几个月间，城区公路焕然一新。这无疑是一个利民工程，老百姓自然乐意。她想，以后在路上行车，应该会安全得多，舒服得多。想起自己都两个多月没有出去走走了，茶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渐深，她也已经坐了很久了，背部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想这么早上床，因为一旦进了被窝，身上一暖和，背上贴胶布的地方就出奇地痒。痒了就想抓，一抓胶布就容易脱落，一旦脱落，纱布也随之松动，伤口就容易感染，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不过，尽管这样，觉还是要睡的，痒了也还是会抓，所以通宵难眠也是常事。因为晚上睡不好，弄得第二天很晚才起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这种囚居日子过得便很有点不像话。前一个月，饮食是在楼下一家饭店预定了的，三餐送上门来，与被人侍候着无异，病人的感觉也就特别强烈。这几天，决定退了，自己尝试着来弄，心想，总得慢慢走向自力更生，就像犯人走向劳动改造。但是因为晚上睡不好，早上起来往往便接近十点了，等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弄完，早餐是吃了，可上午半天也没了。冬季里白天本来就短，很快下午也一晃就没了，于是晚上便显得弥足珍贵。
　　 换药通常是在晚上。三天一次的换药，说起来也实在麻烦，幸好楼上有位住户就在医院上班，答应上门服务，所以便利不少。每次换药，这位护士邻居总会带上自家三个孩子一起登门，等药换完了，家里也乱得像鬼子进了村，于是又得逐一收拾。换药后的一天里，由于药水的浸润，伤口会更疼痛些，背上那个老鼠夹似乎也揪得更紧，当然这种疼痛已经远不及当初难受。所以，相比之下，倒是夜里睡下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痒，要麻烦得多。
　　 这几天，她自己做饭，毕竟一个人，简单。煮点面，或者炒个菜，烧点汤，焖点饭，也还是不难。虽然时间要长点，虽然不能提重，不能用力太过，但若化整为零，也还是安全的。从目前的尝试来看，还行，她希望这种日子可以快点结束。她希望自己很快可以随心所欲地正常劳作，可以下楼，可以出行，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为了这一目标能尽快实现，她每天按时服药，从医院带回来的一纸箱药，现在已经吃了不少。不过，想想也真是讽刺，平时就算有点小病小痛，她宁可挺过，也不吃药，事实也是，活到这个年纪，她其实很少跟医院跟药打交道。要不是这两次车祸，她一直是引以为豪的。可现在，她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月几乎没有与外界接触了。她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手指插进头发，抓了一把，感觉有些油油的。也难怪，平常时候，几乎天天洗，如今医生叮嘱，三个月内不能洗澡，尤其是不能淋浴，也不能弯腰，所以洗头便要人帮忙。这样一来，每周才能洗一次，因此尽管她梳得很勤，可总也不是她想要的样子。这个样子实在不宜见人，只适宜雪藏。每每念及，她心里便很是沮丧。
　　 不过，这种囚居生活，过久了，她居然也有两个惊喜的发现。一是她觉得自己的声音竟空前地好起来，以前动不动就沙哑的嗓子，竟开始变得动听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嗓子又恢复了几年前的圆润，好多很久以来就唱不了的歌现在居然又可以很轻松地唱了，这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未必这慢性咽炎、这声带小结竟不治而愈了？她想。这是很有可能的，若果然是，倒也算因祸得福了。另外，上一次车祸头发被剃光，可仅半年多的时间，底下头发竟然又与肩齐了。茶语一直喜欢长发，上一次剃发，她还一直耿耿于怀，好长时间她都戴着假发，而现在居然又快有一头长发了，而且也几乎不见脱发了，她不得不叹服自己头发的再生能力。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段囚居生活，虽说时间长了点，可比起那些在车祸中失去生命的人来说，她已经是非常幸运了。更何况，能把自己囚禁在阅读中，囚禁在练字中，囚禁在自家方寸地里的琐碎的事务中，情况也不算太糟。
　　 会不会等自己又可以正常上班正常忙碌起来的时候，这段囚居生活也会成为美好的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