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四九”的第一个傍晚，刺骨的寒风饱含雪花的冰凉轻轻拂来。没有鸟鸣。河岸上的悬崖和树林， 仿佛是青色画布上的一道道墨痕。只有北风像梦游者一样盲目地乱吹。落日已撒尽余晖，静静地躺在西边的山野。弧形的苍穹慢慢闭上眼皮，准备入睡。在这黄昏时刻，村口的那条小河，河水好像在哭泣。寒风在拂弄着水丝树的枝叶，天空流下雪白的眼泪，悲悲楚楚，凄凄切切。河沿上冒出了两个蹒跚的黑影，缓缓地向村子靠近。
　　 疲倦而又陌生的人影，和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打破黑夜的寂静。引起了村口那只小黄狗的注意，早早地向来人发出了警告的吼声。淡淡的夜色里，来人的轮廓愈来愈清晰，犬吠的声音愈来愈密集。寒风用它冰冷的舌头贪馋地舐着我的耳垂，还带来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因为村口的狗都在努力狂吠，谈话的内容总是听不清。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犬吠，谈话者的声音渐渐清晰。“叔叔，我们是四川人，我们是四海云游的医生，天黑了，不知能否在您这儿休息，就算是在您屋檐下避避风雪也可以。”“不，不行，这不可能，谁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随后是“砰”的关门声。村子里不断地传来这样的谈话声，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靠近。母亲急忙把门紧闭，屋外的小狗突然狂吠。那个四川口音再次想起。屋内泛起一层薄薄的恐惧，压迫着我们小小的心里。母亲叮嘱父亲：“不要开门，我知道您是好心人，可谁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那无助的央求声，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夜空，随着冷风，透过墙缝，直抵父亲善良的心底，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父亲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打开了那扇被母亲紧紧关闭的柴门。
　　 夜色下，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风雪中战战兢兢。父亲手中的电筒在这两个陌生人的身上来回晃动。疲惫不堪的身体，挂满了包裹，大小不一，在夜空中摇摇欲坠，犹如霜雪里的枯叶，神情萎靡；两双哀求的眼睛看着父亲，好似看见了救星。见此情形，父亲果断地说：“请进”。他们一进家门，包裹乱扔，坐在狭小的火堂里，感觉就像回到了家里，完全失去了客人的礼节。微弱的灯光之下，顿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息。母亲沉默不语，眼神里流出责怪和怨恨；我们兄妹四人，雅雀无声，恐惧之情油然而生。父亲将目光从沉寂的夜空中收回，不停地把柴放进火堆里，然后将家里剩下的饭菜混在一起，往火上一热，立即送到陌生人的手里。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父亲的脸上流露出莫名的满足感。
　　 两碗饭下去，深深加剧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年轻一点的那个陌生人，吃完饭后，不知不觉中，连板凳也坐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人事不醒。年长的那个陌生人，背膀靠着墙壁，有气无力，汗珠如雨。父亲心中一愣，表情从春季陡然转到冬季，每一根汗毛都被北风吹起，寒露欲滴。一股寒意穿透他钢铁般的身体，允吸骨髓。他那颗热腾腾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柜里。恐慌中父亲掐着地上那人的人中，喊道：“年轻人，年轻人，醒醒，醒醒……”我们恐惧得直往后退，躲在母亲的后背。父亲又转过身来拍着另外一个人的肩臂，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仍然没有回应。夜幕下的父亲却故作冷静，一边摸着他们的脉搏，一边对我们说：“不怕，不怕，是刚才的那两碗饭把他们撑着了。”
　　 昏暗的灯光下，茫茫的夜空寂静得可怕，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慢慢走过了。跳跃的火光照耀着父亲的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眉宇间浮现出恐惧和担心。他不停地往火堆里加柴，希望这两个陌生人早点从温暖中醒来。父亲心里很明白，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他不知道怎样向对方的亲人交代，也许还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个贫困却幸福的家庭，将有可能在一夜间四分五裂。这样的结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是何等的悲戚。可是他没有因为担心而放弃这两个人，独自一人坐在火堂边默默地等，足足一个时辰，四川人渐渐清醒，父亲悬着的那颗心，才逐步地趋于平静。两个四川人终于恢复了精神，同时用感激的眼神看着父亲，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异口同声地说：“叔叔，您是我们的恩人，是您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找了几家人，没人愿意收留我们。”父亲打开温水瓶，为他们调试着泡脚的水温。还在水盆里加了半勺食盐，说是可以缓解长途跋涉的脚疼。紧张的气氛随着感激的声音，消失在热气腾腾的洗脚盆，昏暗的房间里仿佛多了一盏灯。
　　 那时，我家是两向房子。为了让家人放心，也让客人睡得安稳，父亲安排他们两人睡在温暖的老房子里。母亲一夜未眠，竖着耳朵，听着牛圈。惧怕有人，夜半三更，起黑心。她不放心，一遍编地督促父亲外出查看。
　　 第二天清晨，池塘边的那片柳树林，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东方的晨光仿佛一个困乏沉睡的美人，睡意朦胧地睁开赖洋洋的眼睛，就模模糊糊的看见昏暗的大地上依稀有一个人影。那就是父亲。他正在挑水，煮肉，推豆腐，准备着为这两个远方的客人践行。可是到了中午十二点整，还不见他两的身影。母亲催促着父亲：“还不赶快去问问，到底是有人还是没人，不要因为您的好心，毁了全家人。”父亲轻轻拍着老房子的那扇竹笆门，亲切地问：“两个年轻人，醒了没醒？”低小的房间里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叔叔，您放心，我们早已睡醒，只因太困，还在睡。”
　　 午饭过后，这两个四川人似乎还不想走。母亲心急如焚，父亲却一声不吭，在闲谈中耐心地等。因为他们已经耽误了他一个早晨，可又怎能开口下逐客令。而这两个陌生人的四只眼睛，却不停地扫视着我们全家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父亲的身上。在他门锁定父亲的那一刻，四目相对，却默默不语。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好像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寒冷和恐惧同时夹杂在身体里。母亲悄悄地跑出门去，通知左邻右舍。
　　 不一会儿，年长一点的那个四川人，用诚恳而缓慢的语调说道：“叔叔，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们不知道怎样回报，可我们是医生，不知家里是否有病人。”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家里没有病人，只有这位八十岁的母亲，长期病不离身。”四川人把着奶奶的脉说：“这老人，八十岁的高龄，全身老病，我却无能为力。”他把眼神转向了父亲，用恳求的声调说：“叔叔，我能不能为你把把脉。”父亲看着他那真诚的眼神，听着他那诚恳的声音，把手往他怀里一伸。他肯定地说：“恩人，您有一个腹疼的病，发病时您疼痛难忍，至于病灶的原因，是您在身体发热的时候突然遭受冰冷的东西”。
　　 这话说在了父亲的心坎上。让他想起了过去。在那个炎热的夏季，他和母亲赶集而归。村口的小河突然涨了水，他和母亲挽着裤腿，涉水而回。一个巨浪打在母亲身上，母亲打了个大大的踉跄，在倒下去的那刻，求生的本能使母亲在慌乱中死死地抓住父亲的腿。他和母亲同时倒在波涛滚滚的河水里，顺流而去。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冰凉的河水透过父亲的身体，渗入他的血液。使他骤然冷静，猛然睁开眼睛，面对洪水。使出全身的本领，从魔鬼的口中夺回了性命，也夺回了母亲。可以说是侥幸逃过一劫，心有余悸。自从那个夏季，腹部疼痛的恶魔就钻进了父亲的身体里。每一年的夏季都要折腾父亲几回，一年比一年猖獗。父亲一边回忆着过去，一边把惊奇的眼神投向四川人。
　　 那人突然向堂屋走去，翻动那堆大小不一的皮包，最后拿出了两种药。一种像芝麻，是黑色的；一种像小米，是黄色的。口里说道：“叔叔，就这两剂药，如果好了，就是药，不好就是草。不过服用的方法你得记牢，平时不能吃，非得疼痛难忍时才吃。先服黄色的这剂，半小时后您将会大汗淋漓，腹痛的感觉就会慢慢散去。四个小时后再服下第二剂，保证一次治愈。”父亲却半信半疑，心中想着这江湖郎中说得也太神奇，我不知看了多少正规医生，他们都束手无策。可还是微笑着把药放进衣兜里，口里说着“谢谢”。四川人随即撕下一页本子，写下他们的姓名和地址。真诚地说：“叔叔，如果今后的生活用得着，请按纸上的地址和姓名到四川来找我。”这才千恩万谢，告辞离去。母亲看着他们消失在山口的背影，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地。
　　 转眼又到了夏季，腹疼的魔鬼如期来到父亲的肚子里，一回又一回。开始时母亲坚决不接受四川人的好意，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父亲也认为，母亲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后来，由于疼痛更加剧烈，父亲再也忍不起，就和母亲商议：“这种疼法早晚会死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头上的老人和脚下的孩子就托付给你。”母亲不再拒绝，唉声叹气地为父亲准备好药和水。心情好像浓雾笼罩的清晨。坐在父亲的床前默默不语，双眸凝视着阳光闪耀的渺茫太空，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是一场恐惧而痛苦的等待。时间犹如平静的海水，停滞不动。疾病这位魔鬼在母亲阳光灿烂的心空里，重重地画上了一笔生离死别的墨迹。周围死一般的沉寂。这时的父亲却大汗淋漓，好似掉在了水里。疼痛的感觉不知何时悄悄离去。听不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呻吟，母亲从漫无边际的云雾里突然惊起。从她的胸膛里，骨髓里迸发出呜咽的哭泣。双目如汩汩的泉水。凉爽的清风把她的离愁别恨和夏日的明媚阳光揉和在一起，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心潮汹涌，露出疲惫的笑容。深有感触地回应：“别担心，药医有缘人。”语气里散发出后悔和感激，还有几分生活的哲理。
　　 如今，每当谈及这段几十年前的经历，父亲总会在心灵深处低吟：“他们才是我的恩人，可惜没有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