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枣花之恋(散文)
一
枣花是在疯颠一年后死去的,她死去的那一刻,晚霞把半个天空染得血一样红……
那时的枣花,斜靠着山坡上一棵光秃秃的酸枣树,晚霞照在她的身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都迷人。她的身边,有一个小土坑。这土坑,是她生命的句号。土坑里放着一张她的画像,还有一掬已经灰暗干涩的酸枣。这幅画是一位年轻美术教师给她画的,那是一张以深秋山沟为背景的画像,画中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山顶上若隐若现一层白皑皑的雪,近处的沟坡上是黄的叶红的叶,最醒目是身着花棉袄围着一条红围巾的她和她身后一棵挂着一骨朵一骨朵血红酸枣的酸枣树。美术教师曾对她说过相思果又叫红豆,她便问红豆是什么样子,他说和酸枣差不多。她不曾忘记他的话,告别生命之前,她采摘了这棵酸枣树上最后一掬已经风干了的酸枣,然后跪下去,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在地上刨坑,手指被磨得鲜血淋漓,将刨出的黄土浸成了红色的泥浆。土坑刨好后,她拿出美术教师给她画的像,看了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画上远山顶的雪,雪被手指的血染得鲜红;她抚摸着画上酸枣树,酸枣树被手指的血染得鲜红,最后连她的目光都血样红时,她才把这幅画和那掬干瘦的酸枣一起放进土坑,同时也把无限的爱、无限的忏悔、还有血红的相思全放了进去……
有一张照片被她用手紧紧地贴在胸上,照片上凝眸沉思的是那位年轻的美术教师。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那一刻,她疯狂地吻着照片上的那个人。直至吻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去吻了,她才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年轻的美术教师便从她逐渐放大的瞳孔中永远地走进了她灵魂的深处……
枣花死了,死得洒洒脱脱,死得比活着时候平静美丽得多……
二
枣花原本就生得俊俏,俊俏中又有许多灵气。做姑娘时,她的一头微卷的美发,惹得同伴们好嫉妒。她们带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赶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的发廊烫发,然而任她们怎么烫,总烫不出枣花的自然美。枣花的美,是任何高明的理发师都烫不出来的,她那微曲的秀发,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二十岁那年,枣花从镇上的高中毕业了。那时的枣花,浑身如一团燃旺的火,茂盛而热烈,走起路来轻轻盈盈,丰满的胸部像装着两只生机盎然的小兔,一颤一颤的。她用玫瑰色的少女之心为自己在心灵深处编织了一幅多彩的生活画面。枯燥乏味的农家生活补偿不了她心田的寂寞,她渴求鲜花般生活,渴求生命的奔放壮丽。她时时想起她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一想到他们,枣花就羡慕得要死,也嫉妒得要死。她时时都想着出人头地,时时都想着离开农村,然而命运并不垂爱她,似乎因为她的祖辈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也就得顺理成章地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她叹人生的不公,叹十几年的书白念了。
爹很为枣花伤了一番脑筋,无奈之余,他便托人为她说亲。枣花的漂亮、枣花的曲线惹馋了不少小伙子,媒人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可枣花不愿像祖辈女人那样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她想出人头地,想脱离土地。即使结婚,她也要自己找,要找一个自己爱又爱自己的男人结婚。在她的潜意识中,存留着对自由恋爱的渴求和向往,但是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现实像枷锁一样套在她的头上,让她时时感到困惑和寂寞。带着这种困惑和寂寞,枣花把时光过得凄凄清清、过得无滋无味。
就在这时,枣花与在山坡上写生的村小学美术教师相遇、相识、相爱了。枣花给美术教师当模特,美术教师给枣花画像。
美术教师长得不算英俊,但和自己一样年轻,也很有朝气。他会画山画水画花画草,还会画酸枣树和枣花,画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他偶尔还会给画好的画背面写几句诗。他用画和诗拴住了枣花的心,枣花不晓得是怎么爱上他的,她只是在每天早上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爬在被窝里花了大半个晚上写成的信交给读二年级的堂弟,傍晚又心情激动地从堂弟手中拿过美术教师热情洋溢的信。枣花迷恋美术教师,迷恋他手中神奇的画笔,迷恋他手中眼花缭乱的颜料,迷恋他画背面优美的诗句,迷恋他那磁性的声音……
在痴迷和心跳中,刻入枣花灵魂的是那个销魂的夜晚,那是一个像熟透了酸枣一样燃烧的秋夜,他们相偎着坐在沟坡的酸枣树下。
她忘着他的眼睛问:“你是我的什么?”
“他。”
“将来呢?”
“还是呀!”他狡黠地眨眨眼。
“……”她生气地背过脸。
他笑了,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爱人!”
爱人,这是个多么伟大的称呼!为这个称呼,枣花积攒了二十年的情感;为这个称呼,她活得美丽洒脱,活得火一样旺盛。如今,和自己紧紧相偎的人就是自己迫切渴望的即将拥有这个称呼的人。
枣花疯狂了,她被感情的烈火烧得焦渴,抱住美术教师纵情地吻着,把静谧的夜晚都吻成了火的海洋……
也就在那个晚上,枣花把自己原原本本地给了美术教师……
当堂弟从学校带回美术教师的记不清第几封信时,被她爹发现了,他从枣花被爱火烧得痴迷的眼神中预感到事情的严重。他托人找过美术教师之后,他愤怒了,美术教师不仅家境贫寒,还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每月的工资大半全用在买颜料和画纸,他决不允许闺女和这样的男人交往下去。他不愿意将血汗养大的闺女白给了人家,他需要彩礼,这个家需要钱了。
一个晚霞如血的下午,爹抡起棍子,拽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枣花进了校长办公室。爹的控诉和她的默认,学校便以美术教师道德败坏、诱骗女青年为由给了他处分。枣花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爹知道了她已经是他的人,那他能在画板上画出天地万物的手就会被戴上手铐,就会被警车带走。
三
过了不久,爹就把枣花许给了邻近一个村子的有钱男人,那个男人给了他家里三万块钱的彩礼,还领着枣花去省城买了趟结婚用的衣服。那个男人花钱极大方,枣花要什么他就买什么,枣花没要的他也给买。他的慷慨大方以及他口袋里什么都能买来的一沓一沓的钞票,使得枣花突然间对他多看了几眼,也突然敬畏了许多。此时的枣花,方才觉得美术教师的寒酸。他只会画画只会写诗,而决不可能为自己买来这许多贵重的东西。
枣花出嫁的那一天,美术教师背着破得棉絮乱舞的铺盖卷离开了学校,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只有他的心情沉重得如脚下的黄土地……
那是个酸枣红透了的日子,铜唢呐把荒原吹红了,把山峁吹红了,火红的调子从黄铜中流出来,流成了如血的晨晖。枣花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路两旁结满了红红的酸枣,结满了火红的又酸又甜的相思。看见酸枣,枣花突然急切地思念起了美术教师,于是她的眼睛就被铜唢呐吹成了酸枣,吹成了两颗火红的又酸又甜的相思……
当天晚上,浑沌中的枣花感到一座沉重的大山向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灵魂出了窍。在那一刹那间,枣花想起了美术教师。于是就有一颗火红的酸枣跃进她的灵魂,直把她同里到外染得血一样红。血红的酸枣烘烤着枣花,血红的酸枣诱惑着枣花。枣花青春的玉体和青春的情感一齐烧着了,她深深地感到自己依旧躺在那个秋夜,躺在那个秋夜的沟坡上的酸枣树下……突然,随着一阵叫骂声,酸枣树没有了,有的仅是离自己很近的一张被愤怒扭曲了的脸……
从那一夜后,村里人常常能听到枣花凄凄惨惨的哭叫声……
枣花从此变得疯疯颠颠的。那个花钱大方的男人不再给他花一分钱,疯颠的枣花常常跑到娘家那个山坡上喊,喊那火红的酸枣,喊她和美术教师火样的爱。她喊了整整一个春夏秋冬,直喊到第二年的酸枣早早地红了。爹把枣花硬拉回家,对着枣花深深地跪了下去,黄泥样的老泪纵横。枣花还是一次次往外跑,她跑进酸枣的血红里,跑向那个刻入她灵魂的沟坡……
后来,枣花就死了。
有人说,她是冻死的。
有人说,她是疯死的。
也有人说,她是想美术教师想死的。
人们看见,枣花的坟上很快就长出一蓬一蓬红红的酸枣,红得像血,红得每个人都不敢走近……
几年以后,当枣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了。一个深秋的黄昏,西装革履的美术教师来到了枣花的坟前……
他摘下坟头红透了的酸枣放进嘴里,一粒一粒地品着,把火样的又酸又甜的相思全品进了灵魂。然后,他支起画架,画枣花的坟,画坟上的酸枣,他把画好的画小心翼翼放进衣袋里,然后点燃了画架、画笔、画纸。哧哧燃烧的火焰,烧红了枣花的坟,烧红了他的整个身心,最后烧成了如血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