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鼓
夜幕降临,雨越下越大,巨雷滚过,黑暗的天幕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他冲过暴雨的重重的包围,跨到民房门前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他掀下雨衣将它放在篮里,抬起单车沿着狭窄的楼梯通道一口气到了二楼。一扇小铁门上标着202的油漆字眼。
一个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出现在眼前。小屋呈长方形,两堵墙上贴着几张外国摇滚乐队的招贴,门后挂着毛巾,门旁左边靠墙躺着一张吱吱咯咯的单人小木床,床尾是一大堆衣服和行李包,小屋的尽头是一扇窗子,窗台上放着口缸、牙刷,右墙角下放着一个由许多装皮鞋的纸箱子堆积起来,上铺一块军绿色画板的“书桌”,桌上靠墙摆着一个小书架,上面放满书,“书桌”旁,窗子下,静静坐着一套半新不旧的架子鼓。
他将湿漉漉的单车靠在进门的右墙上,拎着雨衣出门到过道上使劲抖了抖上面的雨水,走进小屋将雨衣铺在单车上晾着,然后关了门,没有走道上声控灯照明的小屋顿时黑暗了。窗外依旧下着大雨,发亮的雨幕使小屋半明半暗。他才想起开灯,可是摁了数下开关,那个天花板上有些泛黄的的小灯泡就是没反应——灯泡烧了,他这才想起昨夜喝多了酒,摁了开关数十下——他想体味生命在忽明忽暗中的存在感。他不再搭理灯的事了。他打了喷嚏,才感到一身淋着水的衣服裤子紧黏黏地裹着身体。他从头到尾脱了精光,将湿衣裤扔在床下的塑料盆里,换了衣服。他在黑暗里摸来摸去,找出一支点了一截的白烛。烛光点燃在罐头盖上,他出神地坐在“书桌”前的小塑料凳上,看着它。
三十了,他这几天都在想这个数字。它意味着什么?该“立”了,但什么也没有“立”起来。没有房子、车、老婆,只有一套半新不旧的鼓,一堆营养过剩的书,一头大面积水土流失的卷发。在黑暗里,他仿佛看见一个虚无的法官高高坐在审判台上,窗外无数长着眼睛的暴雨充当了观众。从毕业到现在,他租住在这个都市的旮旯小村的民房里已经整整7年了。当初的慷慨激昂已经随风而逝,除了糊口除了每次回家去给父母几百元钱,除了在家乡的亲朋好友前装得像个人样外,他一无所有。他如此的萎靡不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情伤。他被几个女人击中脆弱而敏感的要害。今天已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泥淖,他陷在里面寻找出口。
忽隐忽现的灯点燃了黑暗的幽谧
在我心中,荡漾起一道光明的足迹
饥渴来自天鹅安然的欢鸣
希翼送来生命深度的问询
于是吉他和我一起等候你
幸福——幸福——
忽隐忽现的灯熄灭了黑暗的幽谧
我是一只穿翔于湖光的天鹅
超逸来自天鹅痛苦的欢鸣
灵魂深入躯体静坐找寻
于是吉他和我一起呼唤你
幸福——幸福——
幸福——幸福——
我飞翔在命运的河畔
幸福——幸福——
我擎着那盏灯不停飞行
他喃喃念着几年前写下的这首小诗,这些年他“生活在别处”的信条分崩离析,等那些梦一个个被现实的犀角戳破的时候,他已经是沧桑满怀的高龄青年了。朋友家人都叫他回去,他死不认输,回去就等于失败。
窗外的雨依旧肆虐着,灰蒙的雨幕里眨着许多灯光。他轻抚着身边的这些鼓,就像一个个老朋友那样亲切。一个炸雷滚过,他似被触了电,站起来坐上鼓凳,拿起放在军鼓上的鼓槌就打。鼓们像一个个沉闷的老头,只发出梆梆的咳嗽声。靠!他恼怒地将蒙在大小鼓皮上的哑鼓垫扯了下来,今夜他不用再顾虑会吵了谁,他要让它们和他一起咆哮。
他先在军鼓和踩镲上作双击、复合跳、重音移位练习,然后踩上脚鼓配合,三分钟不到他浑身的血液就奔腾起来,刚才的低落换之而来的是莫名的亢奋。瞬间他感到孤独、迷惘、悲伤都离他远去,摇滚乐的重磅炸弹在体内爆炸开了。他很快就陷入疯狂。
雨渐小了,这时楼下有人喊他,他探出窗口看见一个陌生女人。
他撑着伞走下楼,问那个一身黑风衣的陌生女人:“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陌生女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是谁不重要,我住在这里很久了,很喜欢你的鼓声,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请跟我去一个地方。”
女人身上有种特别的力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走了。他们走进一个深不见底的胡同,这个胡同他从来没见过。胡同的墙上飞窜过几只白猫,他觉得它们大如豹子。一股冷气爬上背脊,他轻颤了一下。深不见底的胡同里回应着那个陌生女人的高跟鞋声。再走一段路,见胡同两侧蹲坐着许多狼犬,它们口中都吁吁的喘着气。它们都向他投去胁迫的眼光。那个女人回头示意他没事,她的风衣在胡同里飘荡。他紧张起来,加快脚步紧跟着陌生女人,周身觉得已经长满了狼犬的眼睛。
好不容易穿过了狼犬簇拥着的路段,他终于憋不住问那个女人:“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陌生女人头也不回地淡淡地说。
不,不能回去,回去就表示我是个懦夫,是个失败者,他的心在嘀咕着。
这时一个穿着劳动服的神色忧郁的老人从身旁赶了上来,他本能地认出这是他的父亲,他感到一丝温暖,忙上前搀扶那个老人,问老人要去哪里?老人一直望着前面,用手指了指。
“前面是什么?为什么我父亲也要去?”他焦急起来问那个陌生女人。
“对,都要去的。”陌生女人答道。
老人对他说他想吃东西,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见墙角有一个老妇人在煮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他忙上前掏钱买面,可他发现他一个子儿都没有。“先赊一碗面给我,回头我给你钱。”他对那个老妇说。老妇为难地同意了,端面给了他的父亲。老人靠墙蹲下端着面慢慢地吃着。“你先走,他会来的。”陌生女人带着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他父亲朝他点点头,他就向前跟去了。
他们走进一段幽暗的路。地上许多不知名的花在悠缓地长高,花朵慢慢盛开,溢出奇异的香气,花心里是一张张狞笑的嘴。一只壁虎爬到他身边的墙壁上,他不安地走到另一边。“瞧,一个胆小鬼!瞧,一个胆小鬼!”那只壁虎忽然开口嘲笑他,声音又尖又脆。“你说什么!”他有些恼怒了。“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害怕我!因此你是个懦弱的人!不只如此,我还知道你是一个自闭狂妄的人,你是一个白日梦游者,你比堂吉诃德还傻!”“这不是我的错!”他提高声调,涨红了脸。“是的,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哈哈哈!你这狡辩而胆怯的兔子!这一切分分明明就是你的错!”壁虎说完钻进墙缝就不见了,他恼怒地朝墙缝狠蹬了一脚。
女人在前面冷漠地望着他,好像也在嘲笑他。
“究竟要到哪里去?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心里憋满了火。
“就要到了。”女人漠然地转身就走。
胡同的尽头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沙漠出现在眼前。天空昏黄。在不远处的沙丘上顿着一套架子鼓。沙丘下围坐着许多阿拉伯人、印第安人和一些不知名的异装民族。陌生女人转头对他说:“山丘上的那套鼓一直在等一个鼓手。”他感到虚荣,指着自己对她说:“是我吗?”“是的。”
沙丘下那些人欢呼着,给他让出了一个通道,给了他很多水果、珍珠、漂亮的衣服。他爬上了沙丘,发现那套鼓是用沙子做成的。那些奇妙的沙子凝聚在一起,组成了踩镲、桶鼓、军鼓、脚鼓和吊镲,军鼓上还有一对沙子做成的鼓槌。他坐在鼓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拿起鼓槌就敲,鼓槌轻盈柔韧,鼓声纯正雄浑,沙丘下一片欢呼,人们跟着节奏手舞足蹈起来。那个陌生女人在人群中投来一种特别的眼光。他的心一阵激荡。
这时天边飞来一团沙尘暴,人群惊呼四散,他的鼓也给风沙卷走了。当他从沙里钻出来的时候,荒漠茫茫,只有风在呼啸。黑夜降临,饥渴使他头晕目眩,喉咙生烟。滚烫的流沙还是那样灼人,这个荒漠简直就是魔鬼的幻城。
一轮冰冷的月亮嵌在远处的一座沙丘上,上面隐约可见一个人骑着骆驼的剪影。他连滚带爬到了那座沙丘下,仰望着上面那个人影。那人影向他招手,他吃力地爬上了山丘。山丘上一个女人骑着一匹骆驼背对着他,正在欣赏今夜的月亮。他转到迎光的那面,才看清那个女人。他心口一阵疼痛,但疼痛中尝到一点刀锋上的蜜。这个女人,似曾相识。
“你还想打鼓吗?”她问。“想的,永远都想,它能给予我力量。”他答。她甩给他一个水罐,他贪婪地喝起来。那轮月亮渐渐向前移去。“你爱我吗?”她问。“是的,我爱你,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爱我,能陪我走出这片沙漠吗?”“是的,就算只剩最后一滴水,我也把它先给你喝,直到我死去。”他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信誓旦旦起来。她笑了。“那好吧,让我们一起走吧,你陪我走出沙漠,我帮你找到你的那套鼓。”
他们就这样启程了。一切都是那么如梦如幻,他以为他遇到了《一千零一夜》里的奇遇故事,他还梦想着有一个地方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那是上帝赐给善良的人们的礼物。他们飞快地陷入爱情里。信誓旦旦和相依相偎给了对方不少精神的慰藉。
可是一个月后他们遇到了一群沙漠劫匪,将他们的水、食物、骆驼抢走了。
他安慰她:“不要难过,至少还有我——我们一定能走出沙漠的。”他的腰间还挂着半袋水。从那天开始,她对他越来越冷淡了,爱情就像一个不再保温的保温瓶。一个晚上几只恶鹰来袭击他们,他挥舞着双拳,拼命挡在她前面。等恶鹰撤退后,他的胸脯、手臂已有了数道血痕。于是她又被感动了,和他和好如初。这样又过了半个月。
“告诉我,前面还是沙漠吗?”她问他。他站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还是一片荒漠。他害怕失去她,就安慰她不远处肯定有一块绿洲。
“水还有多少?”
“还有几滴。”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程,两人精疲力竭地倒在沙上。毒辣的太阳快将他们的血烤干了。这时一队骆驼商人走了过来。他向他们求救。
“不,我们最多只带一个人,你或者她,我们水很有限。”商人望着奄奄一息的两人说。
“你爱我吗?”她虚弱地问。“是的。”“你爱我,就应该给我自由和生命。”他懂了,他悲伤地对商人说:“那请带走她吧。”她搭上了商人的骆驼队。
“等下,你能告诉我我的那套沙做的鼓在那里?”他喑哑地问她。
“在前面,终有一天你会找到的。”她淡淡地说,“祝你好运!”
她随驼队走远了。水已喝完,他连泪水也枯竭了。喉咙喷火,心脏龟裂,他失去希望。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不顾一切地陪她来到这里?为什么找不到我的鼓?为什么是一个噩梦套着另一个噩梦?为什么生命就是为了尝那点刀锋上的蜜而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天边出现海市蜃楼——那扇202的小门打开了,那间小屋,那几幅墙上的画,那套黑暗中的鼓……
狂暴的风沙一次次将他埋进沙丘里,没有人知道他死了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茫茫荒漠里,跋涉着一个不需要水的人。他的全身上下都由一粒粒黄沙组成,每逢无风的时候他低头赶路。几只秃鹰恐惧地围着他盘旋,夜里偶尔遇到几只刺猬、恶狼,它们害怕地绕道避开。一阵狂风吹来,他立即碎成粒粒黄沙,随风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某处,秃鹰们又惊异地发现这个“沙人”正在行走。
沙不怕风吹,总有一个地方让它凝聚。
“他要去哪里?”一只从沙里探出头的蜥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小声问。
“他要找他的鼓,黑暗中的那套鼓。”它的同伴说。
2009-9-24
您的文字,是我们在此收获的最真实的幸福。
感谢赐稿系统短篇小说栏目,恭喜作品加精!
我们将收藏您的美文,收藏一份喜悦,收藏这份美丽的遇见!
期待您的新作,祝文安笔祺!人生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