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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奶奶的纺车(散文)


作者:酋黄 进士,6215.6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14发表时间:2015-12-21 23:16:03

【江南】奶奶的纺车(散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棉花属于战略物质,国家采取统购统销。整个秋天,生产队采摘翻晒的棉花像蓝天上的云朵似的,白腾腾、绒乎乎的,一大车一大车地都拉去上缴了。直到冬天,霜冻风寒,棉叶全部苍了谢了,要薅花棵了,疏落松散的长长的棉条上还摇曳着一些冻僵的硬硬的暗青色的棉桃。等到田间的棉棵都拔掉后,一家一户各自将分得的用架子车拉到村头路边的空地上,一掐子一掐子地抱下来,靠着树木或墙头一片一片地立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梧桐树和大叶杨早已落光了叶子,赤着臂膀,举着刀枪,静静地站立,犹如村庄守护的卫兵。冬日的阳光照过来,成片成片的棉棵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挤挤扛扛的,好像在争着晒暖。一群群的麻雀叽叽喳喳扑扑棱棱地打斗着飞上飞下。花母鸡走来走去,“咕咕”地叫着,一门心思地在地上觅食,头也不抬。大红公鸡来了,昂首阔步,左右张望,看见母鸡,趔着身子,拍打着翅膀,“哏哏哏”地向母鸡直贴过去。
   那年月,广大的乡村都很穷。一穷二白,衣食住行就会显得非常地直接和简朴。做饭生火,几乎烧的全是地里的庄稼秸秆和树叶。穿衣则更不必说,用布除了凭票扯些洋布外,相当大的一部分只能靠自家纺棉织了。当然,做成衣服就全靠自己。全靠自己,在当时的条件下,人们又会有什么法子呢?棉花上缴后,就只剩下了薅掉的棉棵和棵子上那冻得发青或僵烂的棉桃。棉棵晒干成了“棉柴”,它易燃烧、火力旺、拿着方便,是上等的烧柴或燃料。而棉桃僵硬,又失去了活力,仅凭和太阳那会儿短暂的亲热是很难再开的。
   人们似乎等不及,也不愿等。于是,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抽空到村头路边转一转,顺手将事先已摆放好的棉棵再一一地过一遍,把上面干皱的秋桃和烂桃摘下来,趁着月色或摸索着剥开,抠出其间白白的嫩瓤或发黑泛黄的烂瓣,等第二天再摊在秫秸箔或塑料布上晾一晾、晒一晒。这些反复晒过的“花棉”,再经弹压之后,就可以用来纺线了。记得当时,人们做衣服平时使用的常是买来的洋线,这种线细细的,一挂一挂、一把一把的,大多为黑色或深蓝色。没事的时候,将其缠在一个形如哑铃的木制的小摞子上,随用随取。而纺得的线则是略带黄头的白粗线,常缠绕在一个裹着的纸卷上,用作套被子或做棉衣。有时也合成线绳子,用来纳鞋底子。
   通常,纺线就需要有纺车。我国是一个农耕的国度,纺车应该出现的很早。我家的那架是奶奶用的,它属于一种手摇式纺车。记得当时,这种纺车在乡下老家几乎家家都有。它大体上分为两个部分,左边是一根固定在小船似的木板上的“钢锭”,右边则是一架类似于轮胎的“风车”。风车的底座像两只并排放着的大脚,脚与脚之间有根横木连着;两“腿”直立,恰好成为风车的外框,靠后面的稍粗实些。在框子的顶端之间,有一根转动的木轴,木轴的中部一段为方形,但两头都有一节呈圆柱状,便于“风叶”的转动。
   在方形和圆柱的过渡部位,在外框和木轴的连接处,分别卡有三根等长条状的薄木板。这些木板就好像“风叶”,中间略宽,两头稍窄,顶端还刻有豁口。三根木板交互形成六十度的夹角,与对面的木板前后依次错开,其间用绳索交替地攀拉,仿佛一个大大的车轮。在车轮内框的外侧,还安有一个摇把。把柄是一块条状的方木,上面直接连着轴头,下面有一个光滑的穿孔;把手是一根顶端带杈的桃木枝桠,磨得明兮兮的,就插在把柄的圆孔里,松松利利。有时,我取下它,拿来摆弄着玩。
   纺车的左边是固定“钢锭”的基座,它造型较为简单,说像船,其实更像一只高高的鞋底,上面安装有两块牙板,一前一后的侧立着。钢锭固定于牙板的顶部内侧,整体如一杆细长的毛笔,有高粱莛子那么粗。它的顶端和腰部都有明显的刻槽,用于钢锭的固定和转动。牙板的外侧似乎还挂着一个小玻璃瓶,瓶里装着废弃的机油,瓶口还插着一根细细的竹棍,不用说这竹棍是用来给锭子膏油的。纺车的这部分与右边风车的基座由一根四尺来长的横木连接。纺线的时候,钢锭是通过一根传动带似的引线由风车来驱动,与传动带不同的是这根引线好像在钢锭中间的细腰处缠绕了一圈,它能够来回滑动。这样,无论风车正转或倒转随时都可以带动钢锭。
   自从我记事起,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宅的小西屋里。小西屋是一所老旧的房子。它低矮潮湿,屋里比屋外还低,五层跟脚整整埋进去了一半。小西屋没有窗户,只能靠南山墙上的几个垛子间透亮。一扇多年的老门,早已磨丢了门脚,开关起来常常伴有单调的音乐;门头很低,来往过人,大人们须格外小心,否则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这句话决不是什么耸人听闻,我家邻居就亲身体验过。据说那次,为此他额角处还在村卫生所包扎过。
   小西屋很小,大概只有六七个平方。最里面靠后墙是一张用砖头支起的硬撑子床。床上没有铺板,只有半领箔材,还零零截截。上面放着一领半大的席子,烂边处用蓝粗布包着,针脚很大,所用的就是那种白粗的线。这儿就是我和奶奶休息的地方。北山墙下放着一张麻绳攀的原木床。说是原木,其实就是单独的圆木棍。上面没有席,铺的是一张厚厚的牛皮纸。这便是爷爷睡觉的地方。在爷爷和我们的床对头,摆放着一口青色的条缸,缸里装的是半袋半袋的黑菜和杂粮。缸上蓬着几块木板,木板上放着奶奶的全部家当,一个装针线的簸箩和一个装着几件旧棉衣的破木箱。簸箩放在箱子上,箱子的底角还被可恶的老鼠咬了个窟窿。门口朝里、靠南山墙下的一片地方,摆放就是奶奶的那架纺车。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当时已年近七旬,头上只梳了一个小小的发髻,顶着一方粗布的蓝手巾;满脸皱纹,靠右边还长着一颗粉刺;高挑的个儿明显弯曲;两只小脚裹得如端午的粽子。那时的奶奶已不再下地干活,可每天在家洗衣、做饭、刷锅、翻晒柴火、缝缝补补,操持家务,忙个不停。我很少见奶奶有闲着的时候,每天一通又一通的杂活做后,她就坐下来纺花。印象中,奶奶纺花常常是坐在一个草苫子上。奶奶的手很巧,那个草苫子就是奶奶亲手做的。它用料非常地简单,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蜀黍叶和苞米皮儿了。蜀黍也就是高粱,高粱的叶片细长,老了之后泛红头玉;米棒子的内皮白白亮亮,干过之后略带微黄。奶奶以蜀黍叶为经、以玉米皮做纬,编织的草苫子犹如锦缎,不仅坐着舒服,而且看着也非常美观。
   我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纺花,通常是在晚间。冬天夜长,吃过晚饭,爷爷到队里的牲口屋找人说话去了。奶奶刷了锅,等灶火里的一切弄停当之后,回到小西屋,首先就安排我睡觉。有时我不想睡,奶奶急着纺花,由于室内狭小施展不开,她就劝我赶快睡觉。在奶奶的再三督促下,天冷又没有什么可玩的,我就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暖被窝。奶奶说:“穿着衣服睡很容易感冒,还是脱了睡吧!听话,小乖乖!”看着奶奶期望的眼神,我才懒懒依依地脱衣睡下了。
   等我躺下,奶奶给我拉好被子、掖好衣角,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纺花。怕影响我睡觉,奶奶往往轻轻地把灯从床头移到靠门的灯洞里,然后从旧木箱上的簸箩里拿出早已擀好的花褥子,并顺手从缸里摸出一根“红蜀黍护子”(高粱莛子的外包装),在昏黄的灯光下用剪子剪上一节,套在了锭子上。最后,奶奶才在门外的青石板上拿回她编织的那个草苫子放好,盘腿坐下。有时我睡不着,便躺在被窝里偷偷地注视着奶奶的一切。这程序我看过了很多遍,所以至今还历历在目。
   说起小西屋门前的那块青石板,我是非常地熟悉的。方方正正的,上边虽然有几个麻子眼,但整体很光滑;下面是用几块老式砖垫着的,也很稳当。奶奶常常将浆洗晒干过的衣服或被单多次折叠之后放在上面,用一根圆滚滚光溜溜的棒槌反复击打。看着好玩,有时我也想试试,就去抢奶奶手里的棒槌。奶奶说:“你还小,干不好,玩别的去吧!”后来,看着奶奶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就拿出奶奶编的草苫子放在上面,拉着奶奶的手说,让她歇一歇。奶奶常常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乖孩子,奶奶谢谢你!”生活中,我没有感谢过奶奶,奶奶却感谢起我来了。
   奶奶已经续上了线、认好了头,开始纺花了。风车“哼哼哼”转动起来,锭子上也发出了的“嗡嗡嗡”的响声。奶奶一手摇风车,一手扯线。风车转动,奶奶拿花茹子的手慢慢上扬,线随即就从锭子的尖端渐渐地伸长。一声“呱嗒”响,风车变慢,奶奶扬起的手轻轻地往前一送,纺好的线便迅速地缠绕在了蜀黍的护子上。我不看便知,那“呱嗒”声是摇把的声音。当时风车的“哼哼哼”与锭子的“嗡嗡嗡”连成一片,二者持续发作,犹如一曲二重奏;摇把的那“呱嗒”声,间隔而又有节律,恰似梆子在伴奏。奶奶纺花非常地熟练,那摇车续茹和抽线的动作,三位一体,协调而紧凑。虽然当时棉花质量并不太好,可她拉线中间却很少断线。因此,我常常是在奶奶纺车的伴奏声中入眠。在梦里,我时常梦见春暖花开,一只蜜蜂穿行其间,在“哼哼哼”与“嗡嗡嗡”的协奏中欢快地采着蜜。
   有时我一梦醒来,耳畔那“哼哼哼”“嗡嗡嗡”的声音还在继续。模糊中我看到昏黄的灯光仍在摇曳,纺车的暗影和奶奶的身影放大了很多倍,在屋顶和墙上不时地晃动。我翻翻身或咳嗽一声,奶奶便马上停下来,站起身悄悄地走到床边,再次给我拉一拉抖动了的被子,掖一掖扯开的衣角,轻轻地拍拍我,小声地说:“睡吧!睡吧!”有时我说:“奶奶,你也睡吧!不是还有明天的吗?”奶奶便说:“好,好,我就睡,明天再纺!”明天复明天,明天何其多。说实在的,那时的我,还的确不在意奶奶的明天真的不多了。
   土地刚下放不久,奶奶就匆匆地走了。好日子才开头,奶奶去了,她没有享过一天福。仰望苍穹,我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哼哼哼”“嗡嗡嗡”的声音。猛然间,我想起了唐人罗隐的一首题名为《蜂》的诗:“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奶奶正像一只蜜蜂,她一生都在忙碌地采蜜酿蜜,她把生活的甘甜都奉献给了自己儿孙。蜜蜂占尽了天下的“无限风光”,它是幸福的;我想,一生勤劳的奶奶,不辞辛苦,任劳任怨,再艰难困苦的生活她依然甘之如饴,她应该也是幸福的。
   我最后一次见奶奶的那架纺车,是在垛头的柴火堆里,那大约是奶奶走后的第二年。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风车已经散架,风叶、框架、基座,连同那连接钢锭的横木,都成了实实在在的柴火;而钢锭却被父亲稳稳地钉在了小西屋的南山墙,挂上了秋天收获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又过了两个年头,我家要盖新房子了,父亲拆掉了小西屋,那根毛笔似的钢锭也就自然隐退了。从此,奶奶的那架纺车便彻底地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
   那架纺车,是奶奶的劳动工具,是奶奶一生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我儿时的摇篮曲和甜甜的梦。那摇动的风车和飞转的锭子的絮语,送走了艰难漫长而又快活温馨的岁月。时光犹如一条小河在静静地流淌,岸边的风景好似一幅幅画面,一闪而过,不可复制。如今,我已渐渐地变老,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昔日奶奶手摇纺车的情景。我思念奶奶,我忘不了奶奶的那架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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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纺车是奶奶的最亲密的朋友,是作者儿时的摇篮曲和梦。那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岁月,在这样的岁月中,有着奶奶点点滴滴的爱,有着快乐而温馨的记忆。文章的开篇作者将读者的目光带到了那段艰苦的岁月,突出的棉的紧缺与人们生活环境的艰苦。那是一段一穷二白的岁月,吃穿住行都显得直接而简朴。在这样的环境下,做衣服都是靠自己。纺线就需要纺车,而奶奶的纺车是属于手摇式纺车。作者介绍了纺车的构造,形状等等,回忆里有着奶奶辛劳与对儿孙的爱。纺车承载着儿时的记忆,承载着对于奶奶的思念。文字朴实,情感真挚饱满,非常精彩,问好作者,倾情推荐!【编辑:樱水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2200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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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樱水寒        2015-12-21 23:53:49
  语言朴实,情感饱满。纺车就是一段回忆,回忆里有着奶奶的点点滴滴的爱,有着岁月的痕迹。问好酋黄,感谢赐稿江南,期待更多精彩!
樱水寒
回复1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2 11:28:34
  感谢江南的栽培,问好樱水寒老师!
2 楼        文友:樱水寒        2015-12-21 23:56:48
  欢迎酋黄老师回家,文字很精彩,祝创作愉快!文章私自配上图片,老师看可否?再次问好,遥祝冬安!
樱水寒
回复2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2 11:31:41
  江南是我最先发文的地方,这里曾有一帮子老朋友,看到水寒老师亲切的评语,真有一种归家的感觉,问好江南所有的编辑和文友。
3 楼        文友:河南雪儿        2015-12-22 09:59:50
  我家还有奶奶的手纺车,读着酋黄大哥的文字,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那是一段独特的岁月,给人难以忘怀的记忆。感谢酋黄大哥带来的精彩文字,雪儿敬茶问好
河南雪儿
回复3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2 11:34:44
  喊一声老乡,梦醉江南!好一段不见,您已升为副社长了,祝贺祝贺!并向您问好!向江南的新老朋友问好!
4 楼        文友:傀魅诗灵        2015-12-23 12:31:56
  纺车现在已不多见了,读了作者的文字,让我回忆,让我留恋。拜读佳作!
甘为耕耘者,宁做穷书生。
回复4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3 13:46:31
  问好文友,熟悉的东西消失确实让人留恋,感谢评点。
5 楼        文友:梅边吹笛        2015-12-26 19:33:01
  欣赏老乡精品佳作,一架纺车也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那难忘的时光,奶奶纺线时嘤嘤嗡嗡的声音,还有那美妙的画面!
回复5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7 07:56:14
  又遇一位老乡,真的很高兴,酋黄向您问好!
6 楼        文友:对月凭栏        2015-12-27 16:36:43
  看到题目就联想到我的奶奶和纺车。文字的流畅带我走进了祖孙的梦里,宛如我也见到了自己的奶奶一般。谢谢。学习您的文字功底。问好!
对月凭栏
回复6 楼        文友:酋黄        2015-12-27 19:02:03
  问好远方的朋友,亲情是我们成长的营养。珍惜亲情,珍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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