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将爱的味道握于掌心，不会轻易松开，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便丢失了那份暖暖的味道。岁月匆匆而过，带走了生命中太多的美好，虽然懂得一些人或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离开我们，但一个场景或一个眼神触碰到心底那道疤的时候，依然会很疼。于是，伤口在泪水的浸染下慢慢扩大……
　　
　　 一
　　 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见母亲包饺子，就知道又要折元宝、烧纸钱给祖宗们了。母亲那时候总是喜欢把饺子馅分三个盆装，包完一个盆里的，再包另一个盆里的。小时候不明白，总喜欢问妈妈，为什么要分三个盆装呢？妈妈总是捏下我的鼻子，笑一笑，不说话，继续包饺子。
　　 一直很喜欢吃妈妈包的饺子，可是，每到那个时候，总是要先帮着大人分别装好多的小碗。小碗里的饺子都是三个盆子里的，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然后等着大人们点香、磕头。等他们烧完折好的元宝和纸钱，收拾完满桌子的菜和那些饺子后，我才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那些饺子的味道都不一样，我也挑不出来哪个是哪个，都是妈妈挑给我吃。
　　 爸爸喜欢吃肉馅的，妈妈喜欢吃菜馅的，而我却喜欢吃里面有鸡蛋的。妈妈总能很准确地为我们找到各自喜欢吃的饺子，夹到我们的碗里，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妈妈告诉我，每年的这个时候，家里的老祖宗们都要回来吃饺子，而且他们每个人的口味跟我们一样，各有不同，有的喜欢吃菜的，有的喜欢吃肉的，还有的跟我一样，喜欢里面加鸡蛋的。
　　 那时候的我，总是不明白妈妈说的什么老祖宗会回来吃饺子，要准备几碗他们喜欢吃的不同馅的饺子分别放在桌子上。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见有人回来吃过那些碗里的饺子啊！最后那些白花花的饺子就那样倒掉，不给我吃，这样多浪费！因为这个我跟妈妈总要嘟囔半天。
　　 记得有一次，妈妈装好小碗在桌子上分别放好就出去端菜了，我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嚼了两下立马吐了出来。没想到这时候正好爸爸进门，这下惨了，看到吐得满地都是碎饺子，爸爸气得抓过我放在他的腿上，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顿猛打。妈妈闻声赶来，我看到救兵来了，仰着小脑袋，满脸泪水地将手伸向妈妈，希望妈妈救我。可是妈妈只是站在那里，眼泪唰唰地看着爸爸打我……
　　 后来，妈妈小心翼翼地将我吐出来的碎饺子用纸包起来，走出门挖一个坑埋了。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对我说，宝贝，饺子是生的，很难吃，对不对？我使劲点点头，眼中又涌上了委屈的泪水，我想告诉妈妈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吐出来的。
　　 宝贝，那些饺子是给你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有很多很多家里的老祖宗们吃的。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吃不到饺子的，家里就算有点吃的东西也都给小孩子们吃了，而他们自己就吃树皮、草根，很多老祖宗都是饿出病来才死了的。宝贝，你不能偷吃他们的饺子，知道吗？你要尊敬他们，爱护他们……妈妈热热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
　　 小时候，吃得并不是太好，虽然爸爸家祖上的成分是富农，照理说伙食应该比一般的贫农家里要好很多，可是到爸爸那一代，家里不知道怎的就和贫农没什么区别了。在我家的餐桌上，一日三餐都离不开萝卜青菜，也很少能够沾荤气，只有在过年吃饺子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点肉的味道。而且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地出去，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中，直到晌午才会为我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粥，下午又扔下我，匆匆忙忙赶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因而我在伙食上对父母总是小有埋怨。
　　 儿时的我，总是很孤独，总是渴望着每年当中那个吃饺子的日子，只有那个日子，才能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着各种味道的饺子。可是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一个快乐的日子，父母的眼神里总会流露出一丝丝忧伤呢？
　　
　　 二
　　 电话里父亲再三叮嘱，明晚一定要吃饺子，不会包就出去买一点回来，要买自己喜欢吃的，看看有没有鸡蛋馅的，爸爸忙，可能赶不过去了。多少年如一日，我喜欢吃饺子馅里有鸡蛋的，而如今自己再怎么努力寻找也找不到母亲包的有鸡蛋的饺子了。又是一年冬至，我一个人独自走在萧瑟的街头，想要找一找儿时的味道，可是，清冷的空气里包裹着的只有淡淡的孤寂。
　　 算了算年头，我已经有八年没有吃到母亲包的饺子了。平时总是喜欢自己鼓捣，学着母亲的样子，和点面粉，使劲揉啊、搓啊，搓成一个大大的面疙瘩，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揪下来，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用很细很小的擀面杖，一个疙瘩一个疙瘩地擀开，却总也是擀得大小不一，厚薄不均。想想，母亲包个饺子也着实不容易啊。
　　 我不喜欢吃别的馅的，只喜欢青菜加鸡蛋馅的饺子。我喜欢那股甜甜咸咸又包裹着浓浓鸡蛋味的滋味，可是自己怎么也包不出那种味道，怎么也吃不出那种感觉。父亲也曾尝试了很多次，可是怎么也做不出我想要的那个味道的饺子。所以，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也就随意了，只要有饺子吃，自己能包最好，实在包不了就选择出去买，买一些吃起来感觉还算可以的饺子。就这样匆忙又匆忙，已经八个冬至了。
　　 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两只母鸡，但是很少下蛋，不太富足的家境也不允许时常买鸡蛋回来吃。爸爸身体一直不太好，妈妈有了鸡蛋也总是先炖给爸爸吃。可是爸爸总舍不得自己吃，都会先给我吃，结果常常是我们爷俩分吃一个鸡蛋。但我怎么吃也不过瘾，总是念念想想地要吃炖鸡蛋，总馋着鸡蛋的味道。
　　 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家里，跟妈妈说我想吃鸡蛋，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三个鸡蛋，全部炖给我了。我一口气全部吃完了，吃完后我满足地看着妈妈，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不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很大声地冲着我们家吵。妈妈出了门，接着门外就是一阵骚动，吓得我钻进被子不敢吱声。
　　 后来才知道，我吃的鸡蛋是妈妈偷偷在隔壁家的鸡窝里拿的。那时，妈妈抱着我，哄着我睡觉，我却看着妈妈被打青的脸，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妈妈的手上。妈妈给我擦着眼泪，对说我，宝贝，妈妈没事，妈妈没事……从那之后，我再也不闹着吃鸡蛋了。后来生活渐渐好转了，我们吃得起鸡蛋了，妈妈每次炒菜都要加鸡蛋，每次包饺子也会给我加鸡蛋。
　　 裹紧自己的衣衫，冬天真的很冷，尤其在这样没有炊烟只有灯光的家中，一个人，一杯咖啡，仿佛就这样等待着回味爬上心头。而那些模糊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的回忆，总是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如期而至，却又无处安置。披上外衣，裹上围巾，决定再一次踱出门去，找一找有没有鸡蛋馅的饺子。
　　 黄昏的街景有些干涩，匆忙的人群在我的身旁穿梭不息。每个人都赶在回家的路上，只有我，在离开家的方向，而那个方向，却不知伸向何方。或许，只为一个鸡蛋馅的饺子；或许，只是一段对鸡蛋馅饺子的回忆；或许，也只是想要走出那个没有任何温暖的家，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坐在那里，慢慢等待黑夜的来临。
　　 路过一个又一个超市，进去出来，再进去，又出来……找了又找，还在找，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有种渴望找到，却又害怕找到的感觉；我渴望继续找下去，却又害怕继续。那份希望在心底却又不希望结束的纠缠，就这样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像电影院里放的电影，一遍又一遍重复再重复，不知疲倦。
　　
　　 三
　　 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巷子里，风吹在瑟瑟发抖的身上，我裹紧衣裳，却始终不想回家。万家灯火辉煌，万份温暖如潮，听着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的声音，看着炊烟四起的屋顶，自己的家又在哪里？那个有着母亲微笑的脸庞，有着母亲不同盆里饺子馅香气的家，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朦胧了，却始终挥不散，也找不到。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像母亲在世时那样，每到冬至都会早早买回很多的冥纸，每天闲下来就坐在太阳底下折元宝，她边折边对我说：“过冬啦，祖宗们要来拿钱了。”记忆中的母亲，在折元宝的时候是快乐的，那时候的我不明白，而如今我可能知道了，她的快乐来自于对故去亲人的怀念，对生死离别的欣然。
　　 这么多年来，我最怕触及的便是这一打一打的纸钱，我无法像母亲为故去的祖宗们快乐地折元宝那样为母亲折元宝，因为我怕那份执着的思念会在每一个指尖泛滥、澎湃。而，我这样萧瑟的心扉，也只有这样的季节，才能肆意地膨胀，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和解释；痛快地宣泄，不需要任何的理解。
　　 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未知的孩子，当赶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安然地躺在那里，静静地闭着眼睛。我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我只愣愣地站在她的跟前，看着她安详地睡觉。只是睡觉而已吧，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样认为。我觉得妈妈睡一觉还会像平时一样，公鸡刚打鸣，她就会起床，前前后后收拾着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是一个特别孝顺、特别恭敬的人，每逢冬至，都会将给祖宗的东西准备得妥妥当当。我们这里的风俗，每年冬至要给祖宗敬饺子，饺子代表着祥和，象征着和谐，而故去的人只吃饺子气，所以供给故去人的饺子是不能烧熟的，只能三分熟，这样故去的亲人才能吃到气，才能触碰到鲜美的饺子。
　　 而如今，八个年头了，冬至的桌子上又多了一个碗，多了一份三分熟的饺子，那是给妈妈的，而我们谁也包不出妈妈当年包的饺子。岁月总是走得一点痕迹也没有，转眼间，三十而立的我怎么也学不会包饺子，永远也包不出母亲的味道，就像永远也不会再有母亲一样。空洞的夜空，空洞的追寻，就在寒夜，骤然冷得悲心。
　　 手机的铃声又一次急促地响起来：“不要买饺子了，明天爸爸去你那，给你带鸡蛋饺子。”滚烫的泪珠在寒风中冻结，举着手机的手，停在空中，久久未能收回。每一个思念的时节，总会有父亲最温暖的胸怀为我取暖，给我慰藉，不论我们多么吃不出母亲的味道，每年的饺子，不管是包还是买，也不管父亲多忙，最终还是会排除万难，端到我的面前。
　　 回忆就像冬至的来临，夹杂着父亲和我各自的苦涩，在一阵又一阵寒风中，飘着香气，暖暖地将我们父女包围。没有母亲的日子是孤寂的，就像天空中孤独闪烁的星星，那么遥远，那么无法触及。心门的钥匙，早已锈迹斑斑，任再大的力气也无法拧断，只能这样插在那个思念的房门上，任岁月慢慢腐蚀，而我，却如此情愿。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又逢冬至，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八个年头。在过去的八年里，没有母亲的饺子，总会有些落寞、凄清，但父亲的爱却一直陪伴着我，让我感觉到温暖。裹紧衣衫，站起身，走在橘色的街灯下，影子在清冷的街道上被拉得好长。走向家的方向，我知道家里有一盏温暖的灯光在等待着我。远处的星光与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思念依旧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我仿佛看见桌子上那热气腾腾的鸡蛋馅饺子，虽然没有了母亲的味道，却饱满了父亲浓浓的爱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