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三点，B市第五医院的外科诊疗室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又发生了医患纠纷。
　　 拿着诊断单嚎得惊天动地的中年妇女是梁悠悠的妈；沉默不语搀扶着老婆的男人是梁悠悠的爸，他扶了扶眼镜腿，脸色黑得快滴出水来。
　　 而梁悠悠……她此刻正跟猴一样窜到医生身上，一把抓住白大褂的衣领，暴跳如雷：“你把话说清楚，我得了什么病？”
　　 大概从医几十年，医生也没遇到过这般情况，哪有这种活蹦乱跳跟磕了药一样的病患？
　　 “呃……虽然没做活检，但根据目前的放射检查结果，基本可以确诊了。”
　　 恶性肾母细胞瘤，晚期，也称癌症。
　　 那个下午，梁家人的头顶晴空霹雳，不仅打雷放电，还六月飞雪。确诊单化成了漫天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
　　 病患姓名：梁悠悠；年龄：上月刚满十七，B市某高中二年级学生；生命余额：不足365日。
　　 如果不是检查报告单上冷冰冰的白纸黑字，梁悠悠打死都不信自己得了这种遥远得像是来自外太空的病，还是医学意义上的绝症。
　　 一周前，梁悠悠还代表学校参加了市里的女子田径比赛，在50米短跑项目上斩获金牌；三天前，她还在为买周杰伦演唱会门票的问题焦头烂额；前天，就在前天，还跟同班兄弟王胖子约撸串了呢，梁悠悠一个人能吃30串不带喘气儿的。
　　 就是这次烧烤摊大快朵颐后，她的身体出了问题。第二天早上醒来，左腰部出现疼痛症状，走路带动身体都痛的钻心。
　　 梁悠悠跟学校请假后，在爸妈的护送下去医院做检查。她本以为是最近运动量过大导致的肌肉拉伤，残酷的结果却把平常的现实生活瞬间打得粉碎。
　　 她几乎愤怒了：“老天爷，我遵纪守法，不早恋不旷课不杀人放火不偷鸡摸狗，你的玩笑开错对象了吧？”
　　 老天爷没有回答，花季少女梁悠悠的内心是崩溃的。我还没成年呢，生命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医生说，梁悠悠左肾内包裹的肿瘤已经潜伏多年，但一直没有表现出外在症状。不痛不痒，也不影响她的生长发育，所以很难察觉。那天晚上吃多了烧烤上火，导致左肾发炎疼痛，经过CT检查才揪出了大恶魔。若不是炎症引发疼痛，极有可能等肿瘤日益长大最后撑破左肾，病情都发现不了。一家三口想象肾脏被肿瘤活活撑破的画面，由不得打了几个寒颤。
　　 梁家瞬间陷入混乱，谁也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召开紧急家庭会议时，一家老小只能聚在一块儿长吁短叹，女人们的泪流不尽，还不敢当着病人的面流。
　　 而梁悠悠呢？暂时不用去学校了，她现在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专心思考演唱会到底买哪个价位的票了。
　　 在医院打了两天吊瓶，炎症一消，绝症少女梁悠悠看起来又跟没事人一样。
　　 夜深人静，回想起过去的十七年人生，梁悠悠就跟哲学家一样陷入了矛盾与痛苦之中。
　　 从小到大该学习就学习，没有取得了不起的成绩，也不至于成为家长和老师严打的学渣分子；没有广交朋友八面玲珑，也不曾得罪过谁；谈长相吧，普普通通，连早恋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跑的挺快，刚上高一就被体育老师挖掘出了短跑天分，在运动场上像脱缰的小兔子——梁悠悠才不肯承认自己是生猛的野马。
　　 现在要是能生猛点就好了，起码还能像贝多芬一样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现实却是自己像柔弱的小兔子一样，被命运放在案板上随意宰割。
　　 上帝啊，我这么人畜无害，你太喜欢我才想早点召唤我上天堂吗？
　　
　　 2.
　　 梁家夫妇找了市人民医院肿瘤科最权威的专家给女儿看诊，专家老大爷看了半天化验单和放射照片，叹气口道，“你家姑娘的病情发现过晚啊，现在只能保守治疗，不敢贸然做切除手术，”他顿了顿，“手术风险太大，难度太高，害怕病人下不了手术台。”
　　 下不了手术台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清楚。梁妈妈几乎晕厥了，全家人的心又跟着狠狠碎了一次。
　　 梁悠悠此刻被家人关在医生办公室门外，她不以为然，“得病的是我好吗，我有什么听不得的？反正早晚都是一死，怕个鬼咧。”
　　 说不怕是假的。死是什么，不满18岁的她从来没有思考过。
　　 梁悠悠讨厌医院的环境。消毒水味道太浓重，走廊里人来人往，表情凝重的病人家属，步履匆匆的医生护士，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忙——忙什么？忙着生，忙着死。医院是把生死联系最紧密的地方，长期在这里出没的人，对死亡的恐惧会更淡化吧？
　　 回学校请长假收拾课桌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一脸关切又不敢问太多，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安慰话。只有王胖子的反应如丧考妣，他冲上来一把抱住梁悠悠，杀猪一样嚎：“悠悠，你怎么了！他们说你要死了啊，你别吓我好不好？”
　　 全班同学一头黑线，梁悠悠感动得都要哭了。“放心吧我死不了，我死了谁陪你这个胖子撸串？”，她叹口气接着道，“只是我可能没办法嫁给周杰伦了。”
　　 全班都要泪流满面了。
　　 “悠悠，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能帮的我义不容辞！”王胖子拍了拍胸脯。
　　 我需要一个肾，你割一个给我吗？
　　 这句话，梁悠悠当然没有说出口。
　　 最近几天梁爸梁妈俨然化身成了癌症专家，看书、上网、找病友交流，收集一切和肿瘤有关的资料。全家依然被疾病的阴霾笼罩着，但好歹燃起了斗志——无论如何也不该放弃吧？梁悠悠的病情虽重，但临床医学史上被治愈的病例数不胜数，现在的医学技术这么发达，夫妻俩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而心大的梁悠悠，经历了两天的自怨自艾后，偷偷摸摸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第一件，上网把预定的周杰伦演唱会门票由场外票改成了场内最贵的——都要死了，还心疼那点钱？平凡少女梁悠悠从来胸无大志，除了幻想嫁给偶像周杰伦。
　　 第二件，她决定放弃治疗了，要把治病的钱拿去环游世界。医生说自己可能活不过一年，既然已是既定事实，就不要去追问原因了。但是时间真的不够用啊！像每一个中二少女，梁悠悠的梦想看起来都是五彩斑斓又千篇一律的，除了环游世界她也想不出其他的主意。
　　 这么一想，她心里舒坦多了。就算死，也要快快乐乐地死去。
　　 跟父母摊牌以后，梁爸梁妈也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立马把梁悠悠扭送至医院！
　　 情况这么严峻，这丫头还想玩火吗？
　　 因为医院还没有制定出正式的治疗方案，况且梁悠悠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考虑到暂时没有住院的需求，就让病人先回家养着。没想到一回家梁悠悠的思想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梁妈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B市人民医院肿瘤科106病房二号床，某位病患正在搜肠刮肚想着逃跑的主意——说什么也不要在这鬼医院等死！
　　 才来不到三天，她就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
　　 每晚护士查房后，隔壁床的骨癌患者张婆婆就开始呻吟，一直到天亮。梁悠悠知道骨癌是癌症里最折磨人的，癌细胞一旦扩散到全身，骨头就像被白蚁蛀蚀成空心的朽木，不打止痛针能把人活活痛死。不知道张婆婆到底睡着没，但梁悠悠自己却是整夜整夜失眠。直到疲惫至极，才在老人的呻吟声中慢慢昏睡过去。
　　 早上刚醒，梁妈给女儿带了热腾腾的粥，一脸喜庆的样子像是中了彩票。
　　 “悠悠，陈医生他们经过几次会诊后，已经确定了治疗方案。我们有救啦！”梁妈知道女儿接受现实的能力比自己还强，所以在梁悠悠面前不再避讳或隐瞒。
　　 话音未落，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青年带着几名查房护士走进来，他径直走到梁悠悠床前，口罩摘了下来，“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师，谭正。”
　　
　　 3.
　　 大概每家医院都有自己的传奇——攻破了某个科研难题，在某种疾病的治疗上如有神助，或者拥有几名能在全国医学界排资论辈的妙手神医。谭正就是这样的传奇，B市人民医院的明星医师。
　　 从全国最顶尖医学院毕业后留学美国，不到25岁就拿下医学博士学位。来医院才两年，由他主刀成功的手术已经数不胜数。刚满27岁的年轻医生，像是把所有的荣誉都戴在了肩上。
　　 老妈在旁边对谭医生的事迹如数家珍，像是炫耀儿子一样得意。梁悠悠当然不知道，父母在背后花了多大的心血托关系，才把谭正请来给自己治病。
　　 你再厉害又如何？反正我得的是绝症。她撇撇嘴。
　　 谭正让病人躺平，检查她身上的淋巴。医生的手在她的脖颈和腋下抚摸按压时，某人的少女心腾地烧起来了。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眼睫毛又长又迷，虽然戴着口罩，还是能看出五官挺拔的轮廓。白大褂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倒像是消毒液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主治医师这么帅，也算是临死前的福利吧？梁悠悠心里不无叹息。
　　 花痴归花痴，革命立场还是要坚定的——就是不肯配合治疗。一心叛逃的少女思考着如何给谭正一个下马威。
　　 医生的手隔着病号服按压梁悠悠的左腰部，“这里疼吗？”
　　 “疼啊，疼死我了。”某人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
　　 “还疼？”谭正皱皱眉头，转身对护士说，“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
　　 “医生，这丫头瞎说吧。最近几天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疼起来了？”梁妈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揭穿，眼睛却望向梁悠悠，脸上挂满焦虑。
　　 “不要紧，疼的话，我们再打几天吊瓶好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可是一点都不疼。”谭正合上病历，耸了耸肩。
　　 虽然隔着口罩没看清楚，但梁悠悠敢发誓，他肯定笑了。这个狡猾的人！
　　 输点消炎药和葡萄糖倒是小事，但是身体明明好端端的却要在病床上躺半天，这不要了梁悠悠的命。这几天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到医院小花园里转悠转悠，思考怎么在周杰伦演唱会当天逃出去，离见偶像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比起治病，看演唱会才是正经八百的大事。
　　 最终没有挂吊瓶，谭医生只是逗逗她罢了。但梁悠悠隐隐感到，这家伙不好对付。
　　 晚上八点，梁爸梁妈在谭正办公室里听几个专家会诊。针对梁悠悠的治疗方案已经全部出台，就等家属签字通过。
　　 “谭医生，把握大吗？”梁妈抹抹眼泪，语气小心翼翼的。
　　 “我们不敢给出绝对的答复或做出任何承诺。但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尽全力”，隔了半晌，谭正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们女儿没问题，我从没见过戴着耳机在病房里唱周杰伦的‘绝症’病人。很多时候，心态决定一切。”
　　
　　
　　 4.
　　 治疗方案的第一步，是持续三个疗程的化疗，为后续手术做准备。
　　 这几乎是所有癌症病人必经的鬼门关。
　　 化疗是在病人体内注入各种烷化剂、抗代谢药物和动植物抗生素，以达到抑制癌细胞繁殖、预防肿瘤扩散的作用。药物的副作用之大，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掉毛发和催吐。
　　 谭正建议梁悠悠在治疗开始前把头发剃光，以免到时候秀发一丝丝掉落，许多女病人都会为之伤感不已。
　　 要剃发变成光头？梁悠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以光头的形象去见周杰伦呢？为了变成偶像MV里女主角长发飘飘的样子，梁悠悠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打理自己的一头青丝。虽然王胖子常常奚落她，留着长发也像爷们儿，但梁悠悠不管，就是让她死，也不可动她一根汗毛！
　　 牛一样倔强的梁悠悠以绝食相逼，梁爸梁妈一点办法也没有。
　　 早上谭正来查房时，看见梁悠悠还在跟妈妈赌气。问她身体状况也不答，谭正拍了拍少女的脑袋，脸凑了过来，“乖乖听话，我会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他的鼻息就在耳边，那股清润干净的味道又来了，梁悠悠的脸唰的变得通红。
　　 愿望，什么愿望？你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
　　 谭医生没有再说下去，梁悠悠也不敢问。
　　 隔壁床的张婆婆去世了，就在前天晚上。因为张婆婆年纪太大，送到医院时已病入膏肓，身体状况早已不能承受化疗之苦，所以医院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案，以延长患者生命——能拖一天是一天。
　　 张婆婆的儿女围在床边痛哭流涕时，梁妈也跟着抹眼泪。梁悠悠转过身去不忍看，死者倒是解脱了，但死亡带给生者的痛苦，又岂是能轻易忘却的？
　　 梁悠悠突然觉得自己挺残忍的——最近爸妈的头发好像白了好多，他们才四十出头啊。
　　 张婆婆离开后，病房又住进了新病人，一个6岁的光头小姑娘。
　　 小萌是白血病患儿，从其他医院转来的。早就经历过化疗的小姑娘对还留着一头披肩长发的梁悠悠分外好奇，一天到晚问这问那的。
　　 “姐姐，你年龄多大啦？”
　　 “十七。”
　　 “比我大……嗯，十一岁。姐姐你在上学吗？”小姑娘扳着指头数了半天。
　　 “对啊，只是好久没回学校啦，”梁悠悠边说边啃甜筒冰淇淋，顺手递给小萌，“你要吃吗？”
　　 “妈妈说我不可以吃冰欺凌。我也好想上学啊，像姐姐一样。”
　　 “可以啊，等你病好出院后就回学校了。”
　　 小姑娘沉默了半晌，“妈妈总说我长大了病就好了，但是长大要等多久啊，十七岁算长大了吧。”
　　 梁悠悠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意思？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给父母添麻烦？还是有了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