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武至禅就知道自家院西的柴禾园的麦洋垛底下有一座无名冢。麦洋烧完的时候，那隆起的土堆会像一个放大的冬瓜躺在那里吹风。
　　 那时武至禅五六岁，他问母亲土堆里埋着什么?母亲说里面埋着一头驴。父亲就呵斥母亲胡说。母亲很委屈，就嘟囔着说是听奶奶说的。那时候奶奶早已去世多年了，爷爷还健在。爷爷蹲在墙角吸旱烟袋，咳嗽两声纠正说是马。武至禅追问为什么不吃掉马肉反倒把马埋了呢？爷爷不自然地说那是匹通人性的马。
　　 武至禅后来又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给死去的马上坟？过年过节父亲会领着他去给奶奶、还有二爷爷上坟烧纸，却从来没有给马上坟填土？爷爷捏捏他的腮帮，并不答话。武至禅还想再问，爷爷就告诉他小孩子不能刨根问底，要不然长大了说不着媳妇。长大了说不着媳妇是很吓人的事，就像二爷爷待在没有院墙的小黑屋里吃地瓜干饼子，后来瘫痪了，躺在小黑屋里屎尿都要弄在地铺上。后来爬到灶旁找水喝，就死在灶旁。
　　 从什么时候那个高高的土堆夷为平地，武至禅不记得了。只记得每到正月十五，母亲会用青萝卜和胡萝卜刻一堆大大小小的灯，弄一盏最大的倒上棉籽油，插上三个灯芯，弄得旺旺的，到处照。一边照一边嘴里念叨着：“胡萝卜灯，辣萝卜油，照得蝎子不伸头！”旮旮旯旯都照遍，在门口两旁、天底下都点起灯。院子里到处是光亮，这时候母亲会从数出的灯堆里找出一个小的，递给他，让他送到墙外的马坟上，并嘱咐他小心火。他嫌那个灯小，就趁着母亲不注意，虚晃一下打个马虎眼，从灯群里挑一个大大的，送给那匹勇敢的义马。然后和父亲到祖坟上送灯。武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外来户，村里说父亲跟着爷爷到村里时已经能抱起一个半大的小狗了。
　　 武至禅长大后当了兵，转业后跟着媳妇留在了乌鲁木齐。开始年年筹划着回家，后来孩子大了，自己也渐渐年岁大了，就不年年回来。今年父亲打电报到乌鲁木齐，告诉他家里生活好了，也通了电。他就回了老家一趟，顺便给家里带了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爷爷咧着掉光了牙的嘴一个劲地笑，拨开电视看，电视上整好在演抗战片。一个日本军官正在领着部队杀进一个村子。那个日本军官一挥锃亮的长刀，嘴里喊着“杀鸡给给”，眼珠子瞪得快要蹦出来。爷爷原先坐在马扎上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但是他看到那把日本刀，竟然脸色大变，后来就浑身颤抖不止。再后来就口斜鼻歪，没等着送医院就归了西。
　　 本想表表孝心，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却不料乐极生悲！父亲安慰武至禅，不要太难过，爷爷已经九十八岁，喜丧！
　　 爷爷埋了。埋在奶奶的身旁。
　　 父亲说，爷爷有话：待他归西的时候，一定要把他和那匹马埋在一起。爷爷曾反复交代，要挖到西沙为止，切记切记！人和马怎么能同穴？父亲说爷爷可能是老糊涂了，怎么也得让她去和奶奶团聚啊。于是父子商议，就把爷爷埋到了奶奶的身旁。埋了爷爷，父亲觉得有点忤逆不孝，没有顺从爷爷的心愿，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母亲说，不是可以弄一件衣服再埋在马穴吗？母亲一语点醒了父亲，于是就找了爷爷的棉袄，母亲给糊了米缸面缸，武至禅就和父亲去给爷爷造一座衣冠冢。
　　 武至禅和父亲挖坑。一直挖到沙层。武至禅说好了，父亲说再挖两掀。于是再深挖。挖着挖着就发现了一个木箱。木箱有点类似小提琴盒子，一头大一头小，并不十分规整，箱子上也没有落锁，只是木头有些腐朽。
　　 父子俩把箱子打开，里边有一把日本刀，一缕头发，一封信。
　　 日本刀的刀鞘有些斑点，上边的字清晰可辨，一边写着武运长久，一边写着日本天皇。抽出刀来观看，刀一点也不锋利，上边的血迹还有点锈迹。
　　 那缕头发用红绒绳捆着，长长的像画家笔下写意的烟痕。
　　 父子两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早已泛黄的信，上边的文字依稀可辨：
　　 我儿我孙：
　　 我本东北人士，早年东渡留学日本。
　　 我有一知心女子，日本人。我遵从父亲遗命，母亲教训，不当汉奸，学业未成就归国。那女子随日军侵华军官来到中国，我们不期而遇。但那时她已嫁人，且有了身孕。
　　 我十八岁就替抗日队伍送情报，被日本人逮住了。他们严刑拷问，我宁死不屈。那个女子亲眼目睹我遍体鳞伤，十分不忍。
　　 后来那个军官知道我是日本留学生，说起来还是校友，就假惺惺设了鸿门宴，请我到家里赴宴，妄图诱供。为了救我，那个女子灌醉了那个日本人，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自己也用这把刀自刎。
　　 她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儿子看着我，似笑非笑的。我不忍心丢下他自己逃走，就顺手抱走了他。
　　 抗日队伍被打散，家也毁于战火，家人不知逃到何处。我随着逃难的人来到此地。
　　 我终生未娶。祖坟里埋得是恩人的遗孀。二爷爷是外村做过还乡团的人，逃到村里后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我儿是日本人！我孙也有日本的血脉，生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来此，客居。
　　 永远不要认祖归宗，生在哪里，就要爱脚下的土地。如若违背，即非我儿我孙，切记切记！
　　
　　 武至禅和父亲泪流满面。父子俩怀着敬仰的心情，把爷爷的骨灰从祖坟请回来，把他的魂灵和那把生锈的日本刀埋葬在一起。
　　 武至禅打电报告诉他的儿子：咱家老宅墙西有一座义冢！他想回去，动员全家跟他回来，要世世代代守护着自己的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