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一挂挂，铺天盖地的白，从头顶上压下来；暗暗的香气，幽幽地从枝叶间沉下来，落在鼻尖儿上，落在窗台上。就那样轻轻地、悄悄地，粘上人的衣襟，粘上它身边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它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多少娇嫩的身影经过它的身旁，多少童稚的欢笑萦绕它的周围。花的白，蕊的香，迷乱了多少孩童天真的眼和纯真的心。
　　 槐花香，槐花甜。胆子大，身手敏捷的大孩子骑在树干上，摘下一串串盈白的花。嘴里先叼一串，再往树下扔几串，哪能落到地上，早有许多只伸起来的小手抢了去，张嘴就吃，一小串进嘴，津津的甜，盈口的香。
　　 敲铃老师的小铁锤，敲击着挂在槐树臂弯的小铁轨，“叮叮”的脆音在校园里回荡。槐花儿飘飘洒洒，如细碎的雪花，一片儿悄悄地落进老师的衣领，一片儿无声地飘进离槐树最近的教室里，静静地停在翻开的书页上。
　　 我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能坐在离槐树最近的这间教室里，临窗最好，即使冬天因离火炉太远而冻得索索发抖也毫不在乎。在这间教室，随便坐在哪个窗口，一抬眼便看到槐花晶晶的白，槐叶茵茵的绿；即使闭上眼，清冽的槐花香也是扑面而来，让你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可是，何必要躲，何必要藏呢？那清清的香气，早随着鼻息浸入肺腑，呼吸也轻缓起来，连昏昏欲睡的古文课也生动了许多。
　　 这是高年级的教室，上小学的我们的教室在校园最靠里的那一排，虽然站在教室门口就能看得到槐树开花时那炫眼的白，但香气却淡了许多，似有似无，撩拨得人心里痒酥酥的。
　　 体育课自由，可以满校园跑。槐树下，高年级的教室前后门大开着，老师的讲课声朗朗入耳。最后一排靠门口的大男孩，把课本立在书桌上，人却猫着腰从后门溜出了教室。老师似乎没察觉，依然声情并茂地讲解着，同学们痴痴地看着老师的样子，也不知是老师讲的课精彩，还是槐花的香气袭人，让人迷醉。
　　 我喜欢悄悄地坐在这间教室的后门口，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有朝一日，我会像他们一样，在花叶的掩映下，在花香的氤氲里，听老师讲抑扬顿挫的诗词，读自己喜欢的历史故事。
　　 可是体育课太少，而我们下课，他们也下课，他们上课，我们也上课。敲铃老师提着小铁锤走出办公室，最早知道的就是这个班，他们能提前做好冲出教室的准备。当我们听到那清脆的“叮叮”声，挤出教室的时候，却看到他们早已在大槐树下玩得不亦乐乎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学的日子啊，就是太慢了，哪像初中，只有三年，要是倒过来就好了。每天上学放学，走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我就眼热地看着高年级的这个教室，沿着窗口下的台阶，从前门走到后门，从后门往里窥探。我早已在心中设计好了我将来的座位，哦！就是他们的班花坐着的，靠窗的那几个位置。
　　 他们的班花我知道，虽然比我大了好几个年级，但她是邻村的。村子几乎挨着我们小镇，最近的两处院子之间只隔了几十米宽的一片自留地，和一个村子也没什么区别。村民们大部分都相互认识，就算叫不上名字，见了面还是很熟的。班花的名字起初我还是知道的，可后来却忘了，总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她长得的确好看，像槐花一样的白，腰细腿长，马尾辫在背后甩来甩去，她一走进校门，常常引逗得身后的大男孩们连路都不会好好地走了。也许是她长的好看，也或许是她学习好，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孩子很多，她却高傲地连头都不回一下，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一个人的美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的优秀是后天的努力。她长得好，是天生的，她学习好，是自己勤奋的回报。她对男孩子们的不屑一顾，是她自信满满的表现，她有理由自信，有理由高傲。
　　 也是一个槐花开满树的季节，午后的阳光燥热而浓烈。还不到上课的时候，两个大孩子趴在槐树的桠杈间，一边采摘槐花，一边享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突然从树下的教室里传出一连串惊恐的尖叫，还有桌凳倒下的混响。好几个学生从教室的前后门争相挤出来，随后追出来的是挥舞着板凳的班花。树上的人吓得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枝桠，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至少于我们这些小学生而言是不明就里的，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窝蜂地往前涌，想看个明白。
　　 她怎么啦？每个人都在问，越不知道越想问，校园里一下子涌出许多充满疑问并且关注的人。当她在教室里大闹完第二次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她疯了，而且越来越厉害。
　　 是什么能使一个灿烂绽放的花季少女突然间精神崩溃呢？
　　 渐渐地，学校里传言，她在离我们小镇不太远的一个村子走亲戚看戏，在看完戏回家的路上，被几个尾随在她身后冲动的男孩子们给欺负了。说实话，我不想用那个词语，而是用了“欺负”这两个字，因为那个词语能把人的灵魂击碎，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几个男孩子当然被绳之以法，并为此付出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而她在备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之后，没多长时间便纯粹精神失常了。
　　 槐花依然在五月开满枝头，依然还是那么晶晶的白，依然还是那么幽幽的香。花白叶绿掩映下的那间教室却在那个五月过后，从此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女，多了许多惆怅和愤懑。
　　 我的小学没结束的时候，偶尔还会看到她，看到她急匆匆地走过小镇的街道，走过学校的门口，走过每一家店铺。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从不左顾右盼，痴迷或者迷茫，空洞或者寂寥，她已经与现实世界越走越远了，一道无形的阴影横亘在她与现实之间。她就那样不停地走，走到小河边，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我行我素地褪下裹在她身体上的伪装，像槐花一样白地轻轻入水。在刚刚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虽然她如同初绽的花蕾般娇嫩的身体被无情地摧残，但她还坚持着去学校上课，因为她还很年轻，她忍受着身心的创痛，还想继续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梦。然而，她难以承受人们异样的眼光和刺入骨髓的言语，终于崩溃。而现在，清澈的河水拥吻着她，她已经看不懂人们各种各样的眼光了。河水映照着她裸露的身体，来不及躲避的人们羞得脸红难遮，她却撩起晶莹的水花，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她大概是想把已经浸入身体的耻辱冲刷干净。我想应该是这个样子，因为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污秽的灵魂了，与其说是她在洗濯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说是她在洗濯那些毁了她清白的肮脏的灵魂。
　　 我终究也没进那个教室读过一天书，更没有听过一节课，也不是什么特殊原因，而是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搬到了河那边新建的镇中学。新的镇中学没有槐树，自然也就看不到槐花的白，闻不到槐花的香了。我有很多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曾经像槐花一样白、像槐花一样晶莹的女孩子，她从很多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也许，有人早已不记得当初的校园，不记得校园里那棵繁茂的大槐树，还有树下的那间教室。但我有时候却会想起，想起晶晶白的槐花，幽幽香的槐花，还有那间教室和曾经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