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学会唱歌的时候，我希望唱一首他们的歌，歌里有马、草原、冰糖葫芦、千层饼、汤圆亦或是天上飞的风筝；当我学会弹钢琴时，我希望弹一首安静平和的曲，没有悲伤没有离别，也无所谓欢乐与幸福，只希望淡然，他们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我们平常过日子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我学会舞蹈时，只希望时光能允许我，跳一段他们的舞，将他们从时光的尽头寻回，与我一起跳一起笑一起摇动双臂；当我背着包站在桥头，再一次回望通往村口的路时，只希望他们能站在那里，朝我挥手道别，然后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的灵魂淡然地走出我的视线。而他们牵手的画面，会在我的心里刻下恒久的想念。
　　 我终将背着我的包，走出这座木板桥。我也终将会最后一次看看桥头那颗相思树，细枝是不是还很弱？春夏是不是还会开花？花形是不是还似蝶？种子是不是还如宽卵形？结出的豆粒是不是还是红色的？我会好好地仔细地再看看它，然后摘一片细叶入包，离开。
　　 是的，我只要带走一片细叶就够了。据说这样的话，他们的灵魂会与我同行，一直同行。因为，那颗相思树，是他种的。他种上了他的承诺，而我将承诺带走。那么，他们就会一路随我，一路有阳光普照。我想。
　　
　　 【一】
　　 四季的花一直悄然绽放着，红黄白蓝紫，搁浅了华丽的奢侈。那些花儿无声无息，绽放了一季又一季，依旧存有当年稀薄的空气。她的眼泪不知是否还凝结在桥的尽头？冻成冬季里那抹红艳的霞？亦或者在那场雨的黄昏，她终于见到了她的男人和孩子，终于与他们完美相聚，紧紧相拥，十指相扣，幸福相吻。
　　 多年前的雨夜，风很柔和，相思树轻轻摇摆，我就站在这座木桥的桥头，看着那棵相思树结的红豆一颗颗滴落，散入河中，与哗啦哗啦的流水融成一团，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它们旋转成半个弧度，又旋转成小鸟展翅欲飞的姿势。它们一直转啊转，转啊转，永不停歇，一圈又一圈。染红河水。染得她的眼睛也如红豆般通红。
　　 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桥头，撑一把伞。有薄凉的风从我的耳畔掠过，呼啦呼啦，伴着滴嗒嘀嗒的雨声，似在唱催眠曲。现在才黄昏，我不想这么早入睡，揉了揉双眼，以使自己更清醒。
　　 她背对着我，也撑一把伞。她的伞是红色的，雨水打在伞上，和着昏黄的霞光，仿佛能看到彩虹的影子。不清楚下雨天为何有霞光，就像不清楚她为何总在黄昏的雨夜拄一根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桥头，静静地站立，良久，沉默无语。
　　
　　 桥头与桥头的距离，我与她的一米。我们就这样保持着这段小距离。她站前，我站后。她在唱曲，轻轻的柔柔的，很安静很平和。我还以为音乐只是假像，是我意识不清才听得到的。没想却是她在动情地温柔地演唱。不可否认，她的音质真的很美，如同哗哗的流水嘀嗒的雨呼呼的风，那么自然那么纯净。
　　 她驼着背，身子在凉风中微微颤抖，唱到动情处，抖得比风还猛。我跑过去要扶她，她一直摆手，歌声依旧，动情如初。
　　
　　 唱罢，她回头看我，莞尔一笑。佳琳，婶婆唱得好听不？
　　 好听，好听。我连连点头，走过来拉她的手。婶婆，肚子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去。
　　 好。好，肚肚饿了。她摸了摸肚子，佳琳，你听，肚子也在唱歌，它唱得没我好，比我还笨哩。婶婆歪着头，咯吱咯吱笑。
　　 我无奈地摇摇头。
　　
　　 婶婆姓陈，名艳芝。关于她的一生，我了解不多，只从奶奶及邻里的口中听得一些。据说她年轻时能歌擅舞，是县文工团的优秀演员，县里每每有重大节目，必能见到她的身影。她也常随文工团下部队演出。在某次又下部队时，她遇到了蔡国安，也就是我的叔公——一个年轻的战士。两人一见钟情，定下终生。对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包办买卖婚烟的年代，这样的爱情，着实让人羡慕不已。
　　 婶婆与叔公结婚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也就是新中国成立之时。他们的婚礼是我奶奶一手操办的。用奶奶的话说，当时那个婚礼啊，相当有水平的哩。邻里也讲，当时举办那个婚礼，鞭炮足足放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响。那些鞭炮霹雳啪啦，震得满村的花全部怒放，花香溢满空气，好不喜庆。新娘头盖红色鸳鸯图案的盖头，一身红旗袍，脚穿红色锈花鞋；新郎一身红色长衫，脚穿灰布鞋，笑得合不拢嘴。他牵着新娘的手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堂中央。
　　 只听奶奶站在堂中央，喊道：
　　 一拜天地。他们各自朝着天地磕了三个头。
　　 二拜高堂。他们各自朝堂中双方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夫妻对拜。他们相互面对朝拜，新郎满脸笑容，新娘盖着盖头，看不到表情。我想，她肯定也是幸福快乐的神色。
　　 送入洞房。新郎起身，新娘由奶奶扶着入了洞房。
　　 新郎站在堂中，请大家入座喝酒吃肉。然后一桌一桌的敬酒。当时宴请宾客吃的酒肉，其实都是村里百来户人家从各自家里取来合并在一起做成的。因为那个年代，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没有能力置办像样的酒席，便只能靠大伙齐心协力，东拼西凑。那个年代的人们，心境总是大善大美，一人结婚，全村出动。谁家里吃的多就带多点过来，合伙拼顿婚宴，喝得不亦乐乎，吃得倒也是其乐融融，幸福溢满心田。据奶奶说，这是我们村当初的结婚习俗，只是可惜，进入九零年代后，这样的习俗已荡然无存。
　　
　　
　　 【二】
　　 黄昏的雨淋湿了木桥，人走在桥上，滑溜溜的。虽然雨停了，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婶婆的手，一步步慢慢地走。桥下河流依旧哗啦哗啦，桥头相思树上的红豆，依旧不断地往下掉落，伴着晚霞的光，几许迷离。
　　 婶婆忽然开口道：佳琳，你叔公和大伯正在家里等我吃饭吧？
　　 我点头，眼泪滑落。其实我是想摇头的，可是奶奶对我说，佳琳，你婶婆若问起蔡国安蔡阳阳是不是在家等她吃饭，你定要点头哈。所以我用力地点了三下头。
　　 婶婆像个小孩子一样，又咯吱咯吱地笑了。
　　
　　 那是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婶婆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奶奶和爸爸说要为她过个特殊的节日，其实那天，也是婶婆七十大寿的日子。她二十岁嫁予叔公，五十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地守着蔡家，尽心尽力照顾公婆，直至他们终老。其实我叔公蔡国安在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九日，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普通兵士，已随彭德怀司令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了。当时，陈艳芝怀有八个月身孕。他未来及等到儿子蔡阳阳出生，便奔赴抗美援朝最前线。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劝陈艳芝改嫁，她不肯。她一直相信国安会回来，所以她一直在等待。这一等，便是一生。一个女人的一生，漫长得走不到尽头，短暂得眼一睁便直抵终点站。
　　
　　 奶奶曾在婶婆未生病前过问她：艳芝，若你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依旧没能盼到国安回家。你会后悔吗？
　　 她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我深深地爱着，一点也不后悔。
　　 奶奶替她心疼，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刷刷流落。而后奶奶一直对我复述那个场景。她说：佳琳啊，那天是七夕节，民间传说牛郎与织女会面的日子。我与你婶婆两人就站在院落的屋檐下，我们一直抬头仰望银河，想看看喜鹊如何架桥？织女牛郎如何在鹊桥上相见？结果我们站了整整一夜，只看到满天一闪一闪的星星。你阳阳大伯那时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淘气地从里屋拿一把泥土制的手枪出来，枪口对准我与你婶婆喊，你们，通通不许动，举起手来。你婶婆看到那把泥土枪，不知为何，表情变得分外严肃。阳阳，不许玩枪。她道，走过去要拿走他的枪。阳阳不肯，他朝她母亲吐了吐舌头，然后爬到桌子上，将手举得高高的，不给你，我就是不给你，你拿不到。他淘气地哈哈大笑。忽然，他手中的泥土枪掉在地上，裂开，泥土散落一地。你婶婆拽下阳阳，找来一根竹枝，狠狠朝阳阳的屁股打了二十来下，后来还是我拼力制止，她才住了手。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找来一块红布巾，蹲下身将碎裂的泥土包了起来。她抽泣，这是国安做的手枪，他说枪在就表示他人还在，现在枪亡了，你说他还在吗？她哽咽。
　　 佳琳啊！奶奶摸着我的头，你叔公有这么好的媳妇，是他的福气。可惜哪！奶奶眼眶湿润，可惜他再也没回来，回不来了。奶奶掏出衣兜的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这个场景，奶奶一直在复述着，一遍又一遍。而我，心里虽有疑问，却也不曾开口。小时候妈妈就教我，佳琳，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提问，这样显得很没礼貌。我是个乖乖女，我很听妈妈的话，所以我一直没有开口问。没开口问不代表我忘掉。对于年幼的疑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会如此清晰。比如：那个场景里，奶奶提到的阳阳大伯，为何我从未来见过他的照片？又比如，婶婆包在红布里的泥土，我怎么从来未听婶婆说起过……
　　
　　 【三】
　　 我扶着婶婆，踏着昏黄的夜色，一步步慢慢地走回家。我们的身后，有花丛。花丛里，有飞舞的蝴蝶。它们一直盘旋于我们的头顶。而花丛传出的香气，飘散四地，留下久远的回忆。
　　
　　 以至于多年后，我仍会想起那天的情景：我扶着婶婆，缓慢地步行于泥泞的路中。泥水溅湿了我们长长的裤角。婶婆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思维一下子变得聪明活跃起来。
　　 她说佳琳，你帮婶婆把两边的裤角卷起来，这样就不会溅到了。
　　 我说好。蹲下身卷，顺便也卷了自己的。
　　 婶婆说佳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好穿裙子。那时，我的母亲常常坐缝纫机前为我做裙，而我，就搬个板凳坐在她身旁。虽是粗布，但她做的裙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我常常穿它去学堂念书。同学都很羡慕来着，还问我是谁给做的裙？我骄傲地说是我母亲做的。第二天，家门口就会站满拿着各色布料的家长，她们找我母亲帮忙做裙，而我们家，也会相对多些收入。
　　 婶婆不是精神病患者吗？怎么会记得住这些呢？我甚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噢，对了。她继续道，没有因我惊讶的神色而停止说话。那个时候，以为父母亲会与我永久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我错了，我母亲在我婚后一个月得了急病，不治而亡。我父亲同年月底误食了有毒的野果，也匆匆离开人世了。婶婆道，眼角湿成一片。
　　 她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头脑如此清晰，完全不像得了精神病的患者。
　　 婶婆，你病好了，终于好了。我开心道，却又见她开始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国安在家里做饭，一会儿又说阳阳在做作业，一会儿笑个不停，一会儿又胡乱拨弄头发。
　　
　　 天渐渐暗下来，我与婶婆，一老一少，慢慢地行走。她一直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我一直安静地听，默默无语。
　　
　　 回家后，妈妈站门口等我们，我对妈妈说了此事。妈妈只摇头叹气，哎，佳琳，你婶婆得的是间接性精神病，智商与正常人差别不大，甚至还高。只是发病的急性期受幻听、幻视、妄想等病态的影响，出现某些痴呆。没有固定性，时好时坏的。
　　 婶婆站在一旁痴痴地笑，不再絮叨。奶奶听得笑声，走出屋外，胸前围有围裙，手戴有袖套。佳琳，赶紧与妈妈一起扶婶婆进屋吃饭。奶奶招手道。
　　
　　 坐于桌前，婶婆停止了笑声。爸爸为其盛了碗饭，婶，吃饭了，肚子饿了吧？
　　 婶婆点头，夺过碗，低头吃了起来。奶奶往她碗里夹了块鸭腿，她抬头看了奶奶一眼，又径自把动筷子吃起来。
　　 吃吧，艳芝，今天是你与国安结婚五十同年纪念日。奶奶喂她吃了口汤，眼睛有些湿润。
　　 妈妈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我们说话，叔和阳若还在世，婶应该不会得这种病吧。应该会生活得很幸福吧。
　　
　　 我记得奶奶曾经对我提起过阳阳——我的大伯。如今又听妈妈提起，心里充满无限好奇？等等，妈刚才说叔和阳若还在世？意思是说大伯和叔公一样，已经离开人世了？
　　 我的心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我一直以为，因为婶婆病了，大伯抱给别人养，所以我一直未能与其见面，没想会是这个结果。
　　
　　 搬两个凳子过来。婶婆放下手中的碗筷，突然开口道。
　　 我们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却见她又吩咐，两只凳子两对碗筷，我现在就要，立马要。她的脸色异常忧伤，似要哭的模样。
　　 好。爸爸搬来两只凳子，妈妈从厨房内拿出碗筷摆上。
　　 我要盛饭，满满的。婶婆手指两只空碗。
　　 我与奶奶亦加莫名，婶婆到底怎么了？我们正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见得婶婆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方手帕，慢慢地打开，两张小小的两寸大的黑白照赫然眼前。婶婆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于凳子上，然后笑了，口中念念有词：我们一家子终于团聚了，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坐在桌前的我们，眼泪突然满眼。尤其是奶奶，哭得最大声，泪水似断线的珠，霹雳哗啦地掉，砸入手，湿了心。
　　 艳芝，团圆，我们大家。奶奶泣不成声。
　　 妈，你别这样。爸爸轻轻地拭去奶奶的泪水，妈，你年龄大了，经不起伤心的，别难过哈。
　　
　　 那日的气氛，很奇怪很奇怪，以至于我的脑中，总会忆起那个场面，那时黄昏的夜，真美，真安静；那时黄昏的夜，只闻得花香，只听得泪水的合奏曲；那时黄昏的夜，渐渐淡下，绞洁的月光酒落桌角；那时的我，不知所措，只看见大人落泪，自己也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