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医生。在他眼里，只要是不危及生命的病都是小毛病。其实对于病痛的折磨，父亲从来都是个人承受，而父亲承受病痛的毅力叫人难以置信。我秉承了父亲的性格，病痛不会让我哼声。前些年我患有胆囊病，一痛起来直冒冷汗。我跪在床上，手死死压着胆囊部位。妻子说你嘴都乌紫了为什么不吭声？我说我能承受。其实胆囊的疼痛几乎让我昏死过去。但我想哼出声只能是儿女担心，妻子难过。
　　 我以前没见过父亲眼泪。我以为父亲的刚毅会和我一样。认为眼泪解决不了问题。眼泪博不来同情。眼泪只能说明你懦弱说明你无能。
　　 然而我的那场事故后，父亲一见我，一见我的妻子，一见我的儿女就会收不住眼泪。
　　 事故没有让我流一滴眼泪，但常常让我彻夜不寐。
　　 那天晚上，儿子在我身旁睡得很香。我两眼睁着，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我希望数着儿子的呼吸声睡去，却越数越清醒。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一看，来电显示是妻子的，这个比平时要早来两个多小时的电话让我感到不安，心跳得厉害。我甚至不敢去按接听键。儿子迷迷糊糊叫了声：“爸爸，电话！”
　　 电话里，妻子哭着说岳父在几分钟前过世了。
　　 岳父已经糊涂得只偶尔记忆起有我这个女婿和妻子这个女儿。说他是老年痴呆吧，又不象。因为每遇到我女儿和儿子的生日他必会打电话来问我们给他的外孙女外孙子弄了什么菜。每到寒暑假必定问我的女儿儿子回不回老家度假。我想一个老年痴呆症的人是不清楚这些的。
　　 糊涂的岳父死了。死前却非常清醒。他知道该到了栽辣椒秧苗的时候，就去扯了把辣椒秧苗去地里栽。栽完了还不忘浇水。就在他起身预备回家却两眼一黑，倒在地里。一同栽菜的岳母问是怎么回事。岳父说：“脑壳好晕！”再不肯说话。岳母喊人将岳父抬回家中。问他要不要喊崽女回家。岳父只是摇手。
　　 烧夜火时候，岳父感觉脑壳没那么晕，就起床坐在灶前烧火。一只母鸡跳到箩筐上觅食，一泡屎屙在箩筐的边沿上。岳父看到恶心。从不粗口的岳父骂一声：“发瘟的鸡！”抓起身边的吹火筒去赶。母鸡惊跳到一群鸡中，扰得一群鸡乱窜。岳父一个趔趄再次栽倒。立刻就哑了。
　　 岳父虽然说不出话，还没失去意识。岳母和舅舅知道他以前只记得儿子，就问他：“你现在想哪一个儿子？”岳父竖起了四个指头。他这时非常清楚自己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如果岳父就那么躺着，或者便是不躺着也不要去赶鸡，我想岳父可能到现在都可能健康的活着。我没想到岳父会死。我老担心的是中了风十几年，走路一直摇摇晃晃的父亲和一直被眩晕折磨的母亲还有患心脏病高血压的岳母会突然离我们而去。
　　 一早，我便回溆浦奔丧。
　　
　　 二
　　 六弟用摩托车送我去车站。电光在浓雾里显得特别微弱。因车速快，我的衣服总象被什么东西在往后扯。我突然感觉有些害怕。接着一个冷颤，脊背便阵阵发凉。直到上了长途车，身子还在抖。
　　 随着车的摇晃，从不晕车的我，肚子里突然翻腾起来。接着喉咙痒痒的。到后就吐了。吐得眼冒金星一塌糊涂。
　　 我到石岩湖，天已麻眼。先一脚进屋的妻子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到屋下来接我。见我一身软塌塌的，还以为我是悲伤过度，于是就宽慰我说：“人老了，总要行这条路的。自己的身体要紧！”
　　 我的身体一直是打工在外的妻子的牵挂。每天早上七点半她就会打电话过来，提醒我别忘了服药，五个年头了从没间断过。
　　 去年的一天，天没亮，我就被人叫起床。原以为是来找我要药方的，谁知不是。来人说是他的妻子病了。在西洞庭人民医院不能确诊是什么病。当地医生便建议她去常德第一人民医院确诊。他说：“我们从没上过医院，为免跑冤枉路，麻烦你带她去！”
　　 我知道常德第一人民医院病人多，去迟了，一天得不到结果。因此抓起手机就走。
　　 到七点半，手机没响。我拿出来看，才发现错拿了手机——这是部作废了的。
　　 挂了号。凭号她的前面还有六十五人。我便领她去诊室，然后又带着她一一指认抽血处、化验室、B超室……她说：“你就这么急？偶尔的一天，量你妻子应该不会急吧！”我说：“不急？只怕会哭！”
　　 我中午十一点到的屋。一查手机，显示未接电话四十八个。我拨过去。
　　 “今天你去了哪里？”妻子倒是没有哭，只是不容我说话：“你怎么这么大意啊？手机也不带，急死我了。你附近的人，凡是我晓得电话的，全打遍了。叫人去喊你，没应。门又打不开。怕你上厕所昏倒，人看后又说没有！要不是再师傅说你一早被人接走，我会疯……”邻居再师傅有早起的习惯……
　　 我告诉妻子我可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身体确实出现了问题。妻子就叫我先别去看还没入殓的岳父：“如果是邪气，你更应避免见死人。”
　　 家里请的道士是向启朝。但启朝为岳父开了路以后就回家休息去了，这里就交给他儿子向冬生打理。向启朝八十岁了，经不起劳累。
　　 冬生掐指一算，告诉妻子：“峻象这时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没问题。但盖棺时他得避一下。”
　　 我就去见岳父最后一面。岳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我轻轻揭开盖在他脸上的布。除了额角上有擦伤，岳父的样子和生前没有两样。我伸手去摸他的脸，冷冰冰的。
　　 刚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岳父死了，我的心很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现在看岳父和睡着了一般，反而不怎么悲伤。岳母也平静地同我说起岳父死前的情况。
　　 岳父是死于脑溢血。
　　 向启朝已经为岳父选定了出葬的日子。停丧二十三天。而二十三天我竟病了二十二天。
　　
　　 三
　　 我到底患的什么病？呕吐，寒冷，心中有着莫名的害怕。冬生又说不是迷信。
　　 然而卫生院的CT、放射、电子胃镜、彩超、经颅多普勒竟没有一样查出异常。现在木溪卫生院的院长是妻子二阿哥的儿媳妇的舅舅，我们算是亲家。他嘴里连连说怪事。建议我再去上级医院查看。我说我不痛不痒。他说那就再做个心电图吧。当然我有高血压有冠心病他是知道的。但与症状不符啊。他看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查，就说：“那你去找你的五弟看看吧，或许他有办法。”
　　 五弟在温溪口开诊所。他在木溪很有名气。很多大医院都愿高薪聘用他，但他都没有去，他说他受不了那些固定时间的约束，个人开个诊所几多自由。我也曾几次想去温溪口。却认为五弟那儿没有检测的机械设备。
　　 既然仪器查不出病症，我只能找五弟。
　　 五弟认为是惊恐扰乱了我的脾胃功能。说打几天点滴，调理一下就没事。但几天下来也不见好转。
　　 于是我重新回到石岩湖，动用原始的针灸、艾疗、拔罐、薰蒸…
　　 岳母看我一直的呕吐。便问冬生，是不是岳父去世的日子有问题。
　　 这不是没有可能。死人与生孩子一样是有日子有时辰的。当然生小孩犯一般关煞有解，只有绝命煞无解。死人也有解。向望权落气的时辰就很不好，他的儿子要道士开路。道士说：“按断气的时辰，得明天响锣鼓才吉利！可先给死者手里握一把生米。”
　　 向望权的儿女信了道士的话，现在一切皆如从前。你或者认为这是道士的故弄悬虚。但要是不信，结果的确不一样！
　　 茸溪村的向宗坤就不信，其结果说出来让人心寒。
　　 向宗坤的娘落气的时候，一泡尿竟屙湿了大半条裤子。这本身就不是好兆头，按老辈人流传的说法，尿液会冲洗掉了后辈的福气！道士更是说老人断气的时辰：晚辈恼爹娘，更是寿不长！
　　 向宗坤没有请教道士如何去破解，反而对道士说：“我请你来是为老人开路做道场，你只管听我的。”但他背着道士却对人又这么说：“做道士的，不弄出几个名堂，如何赚得到冤枉钱？”
　　 的确，道士破解是要收礼的。我听说要猪脑三性。既猪脑、猪脚、猪尾巴。好象另外还有要求，具体还要些什么，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但的确还有。
　　 当日，道士看向宗坤坚持要依他自己的，也就只好听从他安排。正应了“人多嘴杂”这话。有人不注意将向宗坤背着道士说的话当着道士的面说了出来。道士说：“你们看得到，不久会应验的！”
　　 当时，向宗坤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五岁多。说话行事俨然大人模样。这在当时是所有人称赞羡慕的对象。不想在他祖母葬后的第三天就出了意外。
　　 一大早，向宗坤找了孝布要去母亲坟前烧三朝纸。儿子就知道了今天是祖母三朝，就说：“我也去烧纸，尽一分孝！”听听这话，哪里象出自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口？
　　 向宗坤却要儿子到屋里带妹妹。儿子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我去得一回，算一回！”
　　 到了坟前，向宗坤放下提篮，把装在提篮里的烧纸、香、酒、酒杯、鞭炮和插着筷子的一碗祭肉拿出来。先将那碗祭肉和倒满了酒的三个酒杯排放在坟前。再用洋火（当时叫火柴为洋火）点燃那堆烧纸。又拿起香点燃。然后将香插在坟头上。然后跪下来磕头。儿子也跟着跪下磕头。按程序是磕完头就燃放鞭炮，鞭炮燃后便可回家。就是这燃放鞭炮燃出了意外。
　　 家里的那条老黄狗也跟着上了山。它一到坟地就围着坟头嗅着转悠。几圈后刚刚转到儿子脚边，向宗坤就燃响了鞭炮。那黄狗突然受到惊吓，预备逃离，却撞倒了儿子。
　　 儿子的头正巧落在插着祭肉的筷子上。筷子刺穿了颅脑。儿子抽搐几下就死了。
　　 向宗坤抱着儿子的尸体，回想起儿子：“我去得一回算一回”的话，才知道是断口话。后悔不迭地大哭：“当时我略微细想一下你的话，也就不会让你来了，我的儿啊……”
　　 不久，那个女儿也死了。
　　 后来向宗坤又生了四个小孩。前两个我只是听说，后四个我都见过。我和他又聋又哑的四女儿是同年出生的。四女儿死的时候十六岁，我正在高中读书。他的三女儿全身软瘫，比我大两岁，很会说话。常常爬出屋来到学校门口听老师上课。老师总是将不认真听课的学生同她比较，说她聪明好学。有一天，好象是我读三年级的那一年的一天，她没来学校。老师说她于先天夜里死了。
　　 向宗坤第五个女儿扯猪婆疯，同人玩着玩着突然倒地，口吐白沬，脚手伸直，脑壳眼晴一边倒。她十八岁嫁到杨雾溪。
　　 据说，她生了一个女儿。
　　 据说，她死在一个水塘里。
　　 据说，是扯猪草时突然发病跌落水塘的。
　　 这些据说不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正在外地开诊所，没在茸溪。但我知道扯猪婆疯不会影响生育。也知道扯猪婆疯随时会发作。所以我相信它是真的。
　　 向宗坤的第六胎是个跛脚儿子。因为脚不方便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人又无文化。只能给人看果园。自然，连自己都难以养活的他不会有女人看上他。他今年四十六岁。
　　 有人认为是道士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施以邪法。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但为显能，弄得人家如此的惨烈，我想除非深仇大恨。一般只会作弄一下。
　　
　　 四
　　 我阿哥就被人作弄了一回。
　　 我的同学蔡士文的弟弟蔡士斌要结婚。蔡士文晓得我阿哥木匠手艺闻名，就去叫我阿哥为他弟弟打结婚家俱。请我阿哥打家俱的人多。阿哥便回复蔡士文说赶不上时间。蔡士文便叫我去请，说无论如何叫我阿哥停了别人的活先给他弟弟打一套家俱。
　　 我和阿哥的关系远没有和同学关系密切。碍于同学的面子，我只好去阿哥面前讲好话。
　　 阿哥为人实在小气。据说他在蔡士斌家一连打了十几天的家俱。有老人来看，他连烟都舍不得装一根。不料这些老人中有个老木匠，就弄了点手脚。
　　 蔡士斌结婚那晚。两口子上床，一熄灯，中间就有个几寸高的小人挡住两人拥抱。开了灯又没有了。再熄灯又出现了。反复如此，弄得新婚两口子很是尴尬。
　　 蔡士斌就搭口信问阿哥是怎么回事。阿哥晓得是有老木匠造了个锉把鬼。就是用邪术将锉刀把弄成能自由走动。
　　 阿哥不知破解，还是他的师傅来弄妥的。阿哥后来到底得了真传。那是我堂姑妈的女儿嫁给了他师傅的儿子以后。有了这层亲戚关系，师傅便毫无保留将破解之法告诉了阿哥：口含净水，再用斧头在床四周画符。画完符，将净水一口向东方喷出，念咒：赫赫阴阳，日出东方，敕书此符，尽扫不祥，口吐三昧之火，眼放如日之光，捉怪破疾，降妖伏魔，着鲁班祖师，化吉为祥，急急如律令敕。
　　 ……
　　 冬生对岳母说：“按老人过世的时辰推算应与家人毫无冲突……”
　　 次日，我的精神好了点。便对妻子说：“今天回茸溪去看看父母。”妻子担心我身体。我说：“回溆浦八、九天了，爬也得爬去茸溪看望老人。”
　　 但奇怪的是，在茸溪，我居然不呕不吐和没生病一样。
　　 一路上，我见熟人就打招呼。路过认识的人屋门口，看他在吃饭，我就问一声：“吃饭呀，吃什么好菜啊？”熟人瞄我一眼回答：“嗯”说一句吃什么菜。当年原本就很热情的人，回答后会多加一句：“来，来，进屋吃点？”我也客气地回应：“不了，回家吃去。”
　　 迎面过来的人，我问去哪里？答去哪里。都是顺嘴应酬的语气。仿佛并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