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高中毕业，跟河南人的建筑队到外省一个正在大搞经济开发区的海边城市去打工。我干的工作是建筑工地小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工友老马。老马和我同乡，三十岁左右，头发灰白，做过水兵，还是下岗的编外乡村小学教师。他沉默寡言，有个外号叫“老抠”，还有人偷偷叫他“孔乙己”。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建筑队是最有代表性的行业之一。其清苦、劳累、漂泊、粗野、低贱，生活工作环境之恶劣，工资之不靠谱，个中的苦辣酸甜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哩。我自幼娇生惯养，退学后父母怕我累着，整整两年不肯放我外出打工，后来架不住一切向钱看的村民的耻笑和我的强烈要求，终于同意了。这样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传说中的长途汽车、火车、轮船，几经辗转，来到这个曾发生过甲午海战的滨海新城，开始了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透支体力的艰苦工作，开始了每天馒头包菜稀饭、一个月吃不到一次肉的大锅饭，开始了上百号人一起睡竹排稻草铺……
　　 老家乡下有句土话叫做“脱坯搭墙，遇见活阎王”，可新旧世纪之交的中国建筑工地上的劳累程度，一些包工头拿人不当人的程度，就是干惯苦工的老手也心有余悸。我是文不成武不就，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不但老板工头“另眼相看”，专门安排别人不愿干的苦累工作，有身份的大工也呼来喝去，油滑的小工也来巧使唤你。他们挂在嘴边的话是“这年头，不拍不吹，狗屎一堆；不打勤谨不打懒，专打你个不长眼”，他们还说“猫吃荤腥猪吃糠，王八坑我我坑鳖”！最累的时候是打混凝土，全体上阵没白没黑连轴转，那场景，但只见小车乱飞、脚步乱踢、汗珠乱淌、铁锨乱劈；大罐乱涮、水泥乱溅、塔吊乱转、工头乱蹿；叮当乱叫、心坎乱跳、金星乱冒、怨鬼乱号，怎一个乱字了得，简直上上下下搅成一锅粥了！我初来乍到，打混凝土时候工让我推石子，我汗流浃背，体力散失殆尽，怎么也供不上，工头暴跳如雷举拳要打。这时一个人从灰罐边丢下铁锨跑过来，换我去装沙子，他自己推着装满石子的独轮车像猛禽一样奔跑起来。他单瘦有力的背影、努力专注的表情、干净明亮的眼神深深刻进我汗水腌渍的瞳仁。他，就是老马。
　　 老马被人背地甚至半公开地叫他孔乙己，因为每天不论多累多晚，他都要看书、记日记，身边还带个高级袖珍收音机偷偷收听时事和文艺节目，听说是当老师时给市电台写稿奖励的。工友们多数厚道，也尊敬读书人，可这是经济时代呀，你代课老师都不是了连叉耙子都抡不圆，年过三十连个女人都找不到，还猪八戒揣烧纸冒充啥学问家呢？有促狭的就来挑逗他，他只是憨厚地笑笑。可人家为什么叫他老抠呢？我就很费解。他对人友善，有求必应，还背这种恶名。后来，我发觉了，他的确很抠，不抠别人，只抠自己。他爱干净讲卫生，可牙膏每次只挤黄豆大小，一元一支的牙刷毛都掉光了还在用。他从来不买衣服，还自备针线，娘们一样缝缝补补。吃也一样，大锅饭嘛，吃饭靠抢，他从来不抢，有时饭不够，他还要偷偷省下半块馒头藏起来，看见别人吃不完的乱丢的他也会拾起来收藏。过不几天，他就会在别人短暂的午休时溜出去一次，然后掐着点儿匆匆赶回，操起工具开始干活，谁也不知他在外边干什么。“老马吃饭留量！这家伙奸着哩，当兵的和老师都是又奸又小气，说不定二者兼修的他在偷卖吃的赚外快……”工地上悄悄传开了。每个月他都会向工头借钱，说家里几个娃娃需要读书、吃饭，还有一个妹妹也在这座城市打工需要接济，实在没办法！工头脸就很难看，你一个熊笨工子比技术工都啰嗦，我生活费都要不到拿啥单发给你，人家说你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娃娃。妹妹，野妹妹吧？还经常偷工地的馒头，不想干滚蛋！可不过几天，他又一脸忧患前来借支，还为工友们声索工资。
　　 清明前后，工友们趁歇工相约悄悄爬上西山，没肉寡油的日子让他们度日如年。西山的矮树丛里散布着许多坟墓，墓前供奉着罐头、香蕉、苹果、鸡鱼、白酒。“你的祖宗不吃我来代劳”！他们寻寻觅觅，大快朵颐，甚至吃出了肠胃病。有人去喊老马，老马摇头不语，竟怅怅叹了口气。人家说：“你就是不吃，也可以捡来卖嘛……”老马幽幽望着这些人，目光冷冽深远，说：“我不去，你们也别去！不然我们祖宗都会替我们这些儿孙害羞……”粗野的汉子们忌惮他的当兵经历，不敢发怒，却禁不住他奇异的目光平白打个冷颤！
　　 夏日，夜晚燠热难熬，雄性荷尔蒙催发得粗野的汉子们爬上未竣工的楼顶，朝四下的居民区痴痴瞭望，看谁家的门窗不严，看谁家的饮食男女宽衣解带，他们连工地的超平仪都用上了，苦苦地彻夜守望。终于，他们发现有一对男女每夜赤裸相对，洗衣，做饭，嬉戏，媾和，门窗洞开。于是全伙出动，大眼瞪小眼，连工地七十岁看场的老头子都上来了，吧嗒着嘴说：“真不赖，免费的黄色录像。人见稀罕物儿，必定寿长……”有人又来喊老马，老马正在对书苦思，毫无所闻。众人笑他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他突然走上楼顶对大家说：“我给你们讲故事吧，保证让你们不再无聊。”偏偏那夜男女主人公还没上演，众人索然无味，就懒懒听他白话。谁知他很快将所有人吸引住了！此后的日子，他讲三国说水浒，陪唐玄奘取经，为宝黛洒一掬同情之泪；他讲金庸、鲁迅、莫言、阎连科，讲孔孟之道礼义廉耻；他也讲柏拉图的理想国，苏格拉底怎样追求真理和幸福。作为一个听众，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个卓越的故事家、演说家、雄辩家，才思敏捷，寓教于乐，甚至不输于我所知道的的名师，这样的优秀老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他怎么可能成为下岗老师呢？从此，所有人都对他尊敬有加，包头也客气起来，活派得也轻了，我也跟着沾光。接着，他成了建筑队技术员小范——绰号“饭志缸”的老师，“饭志缸”有不懂的全来问他。也许是伙计太累、讲话太多，平时他更加沉默了，而我心中对他的好奇却与日俱增。
　　 秋日一个天气阴冷的日子，民工们结完部分工钱，结伙来到海边庆祝，用钢筋捏成的叉子到海水里叉鱼。往年这种时候他们会上山偷窃水果，可自从老马在筒子房里开了“百家讲坛”，他们手脚干净多了，嘴巴干净多了，也没再偷窥过女人，喜得工头老板合不拢嘴，说天上掉下来个义务“三讲”宣传员，年年爱惹是非的民工们如今好管多了，效益大增，人走时运马走膘哇。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老马一个熊草根骆驼蹄子喜欢走猴路，而且走出花儿来了！“老马，你是个粪土埋住夜明珠的奇人呢。好好干，将来我给你算技术工！”吝啬得恨不得屁眼里掏蛆下饭的老板拍着他的肩膀，亲热得像连襟似的。这伙人在海水里大呼小叫乱跑乱抓，居然叉住几条斤把重的海鱼，凯旋而归拿来剁吧剁吧放进饭缸里插上两根通电的锯条，一冒烟众人就蜂拥上来一抢而空。而老马却在海边不曾回来，正踏着斜阳一步步向沙滩上栖落的一只病恹恹的海鸥走去，我不由自主默默跟上，伴着他一起走。
　　 海边的天也真是怪，冬天不到雪霰却说下就下，明明是日光熹微，云彩一起马上雪屑纷飞，如是三次，叮叮当当下起冰雹来。倏忽云散日出，残阳如血，映照着防波堤下腥臭乌黑的海水，望岛和长峰之间一条污水沟正散发着热腾腾的腥臭哗哗流来。海面上浮标点点，海鸥翔集，捕捉着水下绣花针一样的小鱼。再远处，是一块块自留地一样分隔开来的养殖区，将海面割得支离破碎。在烟光萦绕的苍茫远处，经历了血与火和百年荣辱的刘公岛悄然耸立，见证着历史沧桑和人类畸形膨胀的欲望。我们默默走着，岸边泊着渔船，冻得手臂红肿的外地女工正小心熟练地分拣着冰冷的海货，一个面无表情的黧黑胖子腆肚背手虎视眈眈监督着她们，其中有个面容苍白嘴角有颗美人痣的秀丽女孩也许刚入行不久，动作慢了些，马上招致胖子雷霆般的一阵怒吼：“婊子！野鸡！废物……”老马站住了，严峻地默默看着她，女孩与他对视一眼，倔强地咬着嘴唇又埋头干开了。继续前行，面前是一片空荡荡的填海造地区域，矗着两座孤零零的塔吊，垃圾土石到处堆积，那只奄奄一息的海鸥就委顿在一汪污水里。老马脱下外衣，小心翼翼把海鸥包起来抱在怀里仔细察看。
　　 “它病了，肯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老马轻声说着，熟练地从它的嗉囊里挤出一团塑料来。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药片喂进去，捧着它一直往前走，在水天相接之处他呼哨一声，顿时海面上战斗机一样飞来无数海鸥，一边鸣唳，一边在夕阳里上下翻飞，灰褐的翅背、雪白的羽毛将生病的大海挥洒得刹那间生机勃勃。有几只就停在他的肩上头上，用红褐的嘴巴亲密地啄吻着他。最后，那只生病的鸟儿也复苏过来，艰难从老马掌心起飞，在同类的扶持下向大海深处，向刘公岛的方向飞去了。老马在茫茫暮色里久久伫立，依依不舍，眼里噙满泪光。
　　 “马大哥……”我仿佛从一场梦里醒来，怯怯地呼唤。
　　 老马回转身，明朗一笑，说：“我曾在一个海岛上一个人驻守了三年。除了枪支、书籍，唯一的朋友就是海鸥了……”
　　 我心念一动，忙问：“那你每天都省下吃的，是为了喂这些海鸟？”
　　 他点点头：“大海变了，变得快要容不下一只海鸥了！我们每个人又怎能无动于衷呢？何况海鸥是我的朋友！大变革的时代，我们都在像许多人一样力图改变自己，改变身边的一点点，力图给别人、给自己、给大海、给海鸥一个不一样的期许吧。——你懂吗？”
　　 我感动地点点头。他笑了，说：“小兄弟，谢谢你。希望你有一天也加入进来！”
　　 我们漫步海边，城市华灯初上，黑暗的海水倾进万斛星光灯火，风远道而来，吹送海洋深处的气息和深沉的律动。我一点也不奇怪遇见老马这样的人，我在学校、在书本、在电视里见过他们，老马只是其中一员。这是我父兄辈理想主义的代表，或者是情怀党的残渣余孽。现在这种人还有，还在坚持，在物质至上欲望膨胀的世界挤压下坚持着明亮的理想，损己利人，我自问不能，却理解，也从心眼里敬佩。记得春天发生南海撞机，老马从收音机里时时关注事件的进展。他感时伤怀，夜不能寐，令所有的民工以为“孔乙己”疯了。有几个老汉劝他：“你现在活得和我们一样猪狗不如，还操那些云彩眼儿里的闲心干啥……”我们走上堤岸，彼此说了关于自己的很多话。原来，老马是红色家属的后代，他的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爸爸17岁就参加抗美援朝，带着残疾回到乡村做了一辈子的村干部。老马六九年生人，上有一大帮姐姐哥哥，老马自幼受家庭熏陶，立志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学雷锋，做好事，一切思想行动都按课本教科书展开。八十年代，老马成了时髦的文学青年、热血青年，迷惘的一代，因为他发现复杂矛盾的社会现实和不断物质化的价值观让他失去方向，文学变得一钱不值了，金钱至上了，各种欲望走向极限。这时，他参军了，驻守荒岛，然后退伍，回到空巢的乡村。这时父母相继离世，准备在社会上大展身手的他发现乡村孩子们失学严重，去做童工，女孩十三四岁就去嫁人，乡村学校荒芜破败，缺乏老师，也缺乏生员。老马拿出退伍津贴，将学校修缮一新，又自告奋勇义务代课，担任多个年级的全部课程。他走村串户动员孩子入学，负责多个留守儿童的吃住。他的代课费每月只有几十块钱，全部花在孩子身上。他的战友有的办公司，有的做官了，也想拉他一把，他拒绝了，反而说：“你们多帮帮学校，多帮帮乡下孩子吧，这样才是帮我！”整整五年，他日夜操劳，熬白了头，穷得令所有的姑娘都对他又敬又怕！他教学成绩年年出众，他的课也成了市优质课。世纪末，河南省教育界对编外教师一刀切，他辛苦五年，拿到八百块下岗费，被赶下了讲台。可他已爱上教育这个行当，也深深爱上这些孩子，他还指望教育部门赏识他的领导会帮他说句话，可他一介草民无钱无后台，又能怎样呢？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和忠诚再一次被现实愚弄了。他索性放弃一切选择，一下沉入建筑工地这个最底层，用摧残身心的强力劳作淬炼自己，沉淀自己，同时他仍在资助家乡四个困难儿童……
　　 “兄弟，我现在已经调整好了，我很快准备离开这里寻求更适合自己的发展。而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终于寻找到自己的爱情……”他幸福地微笑，“我一眼就在茫茫人海认出她了，她像我一样，爱大海，救助海鸥，无论身世怎样沉沦，她仍然保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他陶醉了。
　　 我激动而艳羡地望着他，现实如此逼仄，老马决计突围而出，我该往哪里去呢？仿佛猜透我的心思，他温暖的手掌拍着我的肩头，说：“天地如此广阔，又赶上这个千载不遇的大变革时代，只要守住自己的心，走好脚下的每一步，我们每个人都会未来的岁月里找到坐标，实现自己，完满升华！”我重重点头，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我感到眼前从未有过的明亮，温暖。虽然夜色加浓，雨云再起，阻断了星月，海上掀起黑色的重重波涛。接着一阵冷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们没有雨伞，匆匆赶路，路边一家小店灯光明亮，灯箱上写着“公用电话”四字，我们跑进去躲雨，老马顺便往家里打个长途电话。电话打进村里小卖部，人家又去喊四个孩子的监护人寡妇马大娘，十多分钟过去了，老马才重新拨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