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嫲嫲，你好可爱哦，你的脸比我的脸漂亮多了……＂幺妹妹最爱逗嫲嫲，搓搓她的脸，把她当小孩子。
　　 “嫲嫲，你看，你笑得好灿烂！，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二妹也爱这样逗乐嫲嫲。
　　 “嫲嫲，你笑得好比一朵花！人见人爱！”我也爱逗嫲嫲。
　　 “嫲嫲，来比一下，前两年你到我肩上的，今年就到我肩膀以下了。嫲嫲，要多吃一点，加油！”弟弟也不甘示弱，搭着嫲嫲的胳膊肩膀，加入进来逗嫲嫲。
　　 ……
　　 我们每次回去，一进屋，见到嫲嫲就一窝蜂涌上去，七嘴八舌，像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逗她取乐她。她就会呵呵呵笑，然后一本正经回我们：“谁说的，我有你们漂亮就好了，还是你们年轻的漂亮些……”或者慢条斯理说：“我还会长大，不会缩水就好了！”然后一屋子哈哈哈的笑声把每一个角落填满、照亮。
　　 嫲嫲笑的时候最喜欢昂起头哈哈大笑，那笑声爽朗，有一种豪气。
　　 嫲嫲有二三十个子孙，四代同堂。每次回去，我们一帮人围着她转，跟她勾肩搭背，或称兄道弟把她当哥们来捧，或把她当小孩来疼，或捧着她的脸来比脸，或给她拍照。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真理也！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心里想：都说人老了，老态龙钟的，不中用了，怎么会是宝呢？是草才对！
　　 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经过生死无常，历过酸苦起落，就体会到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真正涵义了。
　　 嫲嫲今年九十有五了。她历经了旧社会封建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改革开放昌盛时期。按照嫲嫲的话说，我这人真有福气，一辈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是的，嫲嫲经历过了最黑暗、最穷苦的封建时期和战争时期，也赶上了现阶段最繁荣的盛世。忆苦思甜，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人就特别懂得感恩。
　　 嫲嫲是百十年来全村最高寿的一个，是我们一家四代人的骄傲和荣幸。
　　 嫲嫲这辈子九十多的风风雨雨，托赖上帝的厚爱，身体上基本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特别近几年来，没有给我们添多少麻烦。相比之下，她的丈夫在四十岁就离世了，也就是说，她的寿命是他丈夫的一倍有多，她守了五十多年的寡了。嫲嫲当年挖树根、掏野菜养大了一大群子孙。她丈夫我爷爷我们都没见过。谁也想不到，九十多年了，嫲嫲依然在这个世界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这对于我们整个家族来说，真是一件幸运而又幸福的事！
　　 随着岁月的增长，嫲嫲的身材越来越缩小了。她以前比我还高的，现在就比我矮多了，走到她跟前，感觉面前的就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那么矮小。她，早已浓缩了人生岁月的精华，就像一段言简意赅的句子，短小精悍。不过，嫲嫲的腰板倒还挺直的，耳精眼明，人也硬朗。她的牙齿也不多了，就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两三颗，挂在牙龈根处，像敞开的一个个门洞，她一笑起来，笑得厉害时，真担心它们会抖掉下来……
　　 我发觉，嫲嫲越老越像个小皮孩，她那被岁月风霜打造出千沟万壑的皱脸，像极了艺术家手中的精美艺术品，总是红扑扑、喜洋洋的。
　　 爱笑是她特有的表情，要么眯眯笑，要么哈哈笑，笑起来整个人好像在颤震，每一块肌肉都在上扬。那笑容好比刚刚出生的婴儿般纯净，又好比一朵烂漫的花儿在花枝乱颤。她常常笑得厉害时，就会一边笑一边捂着嘴巴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她极少发愁，就算遇到天大的事情，她也当做棉被盖。笑，是她脸上标志性的表情。
　　
　　 二
　　 记得小时候，嫲嫲就跟我们说，自己是抢来的媳妇。
　　 那是黑暗的旧社会，人都很野蛮，有的山里人娶不到媳妇，就到大路抢。窥视到合心意的，就带上几个人，在松林偏僻处伺机等候，待到时机成熟，从树林里冒出来，再下手，一个蒙头，一个抬脚，抢回家就关一阵子，然后就成了自己的女人了。
　　 有的恶霸，家里娶了媳妇，还要去大路多抢一个回来，好比大灰狼抢一个小羊，抢到手了，就是自己人了。那些抢不到或者不敢抢的呢，就拐骗。这种事现在说起来耸人听闻，可在那黑暗的年代，确实是如此。
　　 那次，嫲嫲一个人在荒山野岭割草，四周都是丛林野草。丛林中突然冒出几个蒙面人，那时嫲嫲人又娇小，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三手两脚架走了。抢回来的“生”人，关几个月，一年半载后，等有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成了“熟”人，就不会再跑了。
　　 嫲嫲说起这件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时，我们就笑她，你那时怎么不会逃跑啊？她却风轻云淡地说：“怎么跑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只鸡就随山走了，还能怎么样呢？”可以感觉到，嫲嫲从当初的无奈已经习惯了、平静了。岁月是个驯兽师，显然把嫲嫲也训得服服贴贴的了。不过嫲嫲随着岁月的更迭，也变成能耐的女人了。
　　 原本，嫲嫲是有心上人的。那时，情窍初开的嫲嫲长得是好俊俏的一个小人儿，心灵手巧、人见人爱。那时，她穿着布衣裙衩，天天去仙姑山割草，对面有个望郎岗，有一个俊朗的少年郎常常在对面砍柴。那时候，那砍柴郎常常向对面的割草妹子抛过来一句：＂阿哥有情妹有心，唔怕山高水又深。＂
　　 那边仙姑山割草的妹子对一句：＂山高妹会来开路，水深哥造船载人……”
　　 每次唱几句山歌，他们才开始干活，等到草割好，柴砍完，他们又对山歌，
　　 砍柴郎：“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割草妹：＂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就这样，他每次进山砍柴，她就跟在后面割草。一男一女，一山一岗，两两相对，阿哥有情妹有意，山歌一来一去，日久天长，就对出了感情。他们定情于大山，定情于山歌，两情依依，默默相守。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他们有情有意情意绵绵时，就被迫中断天隔一方了。
　　 现在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嫲嫲还记得那些山歌呢。她喜欢喝点小酒，喝了酒，就特别起劲，扯起嗓子来两句：“阿妹挑水一担担，阿哥见到心儿疼。心想同你分一担，又见人多唔敢声……”嫲嫲歌声悠长高亢，带着大山泥土的原始味道，声声顿挫有情、荡气回肠。也许，只有在山歌里，她才能重温昔日的情深款款，回味那特有的郎情妾意，以及抚慰那残酷的离殇。
　　 嫲嫲还学会抽点小烟。常常忙完活儿没啥事时，就喜欢坐在木板凳上，翘起二郎腿来，嘴巴叼着支烟，眯起眼睛，一副优哉游哉津津有味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活神仙。我们就笑她：＂嫲嫲，烟有什么好滋味，我也来尝一口。＂她就说：＂小孩不识愁滋味，抽烟是帮大人赶走劳苦的！＂原来，在嫲嫲看来，抽烟是一种休闲和享受，可以抚慰愁苦赶走忧伤。
　　 嫲嫲出生于旧社会，每天都是乱头粗布。在我印象中，她的衣服都是对襟粗麻布衫，不是蓝色就是灰色，后来，干脆成了黑色。
　　 嫲嫲从来没有穿过裙子。每次我们穿裙子，她都会笑眯眯地说我们的裙子很漂亮，又问在哪里买的，好一副羡慕的样子。
　　 带她上街，经过时装店时，她对那些曼妙漂亮的时装特别感兴趣，也特别留神穿时装的美女。大概她观察力特强，接受能力也强，对时装颇有兴趣，时常还会对某个人的衣着评头论足：谁的衣服好看，谁的裙子好看，谁谁的衣服不应该搭配这样的裤子，谁谁的裙子应该搭配什么样颜色的鞋子等等，倒显得嫲嫲颇有见地。我常想，如果她出生在现在这个年代，街上时装琳琅满目，新款层出不穷，应有尽有，她准会落得出一枚＂萌妹＂或者“超女”的雅号的。因为从她对漂亮衣服乐此不疲就可以看得出来。
　　 嫲嫲也爱臭美，大概觉得裙子特别漂亮，很羡慕也很好奇。有一次，看我们个个都上学了。她无所事事，就钻进我们姐妹房间，拿出我们的裙子，每一条都去试。那天刚好我们提前放学，回到家，我拿着书包一进房间，就看见她身上穿着我的百褶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的。她这一举动刚好被我看见了，我以为她会被我吓着呢！相反，她没有显得尴尬，而是傻笑着对我说：“我没有穿过裙子，原来穿裙子比穿裤子凉快多了，好比没穿裤子一样，还是裙子舒服！”我哭笑不得，对嫲嫲说：＂你怎么不推迟几十年投胎呢？如果你出生在这个年代，准美死人了……＂嫲嫲就这样回我：“一个人的出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虽然没有机会穿裙子，但也能看到漂亮的裙子呀！”嫲嫲就是个天性乐观的人。
　　 大概到了八九十年代时，时装像雨后春笋般冒气，大街小巷到处是时装，没有人再穿订做的衣服了。这时，有独到眼光的嫲嫲不再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样穿大襟衫了，而是穿比较现代感的毛衣和休闲服。鞋子呢，也是白色或者各种浅色休闲款式。头上挽了个发髻，看上去得体大气，很有范儿的。她不喜欢暗灰色，而是喜欢亮色的衣服。休闲的服饰和明亮的色彩，使她看上去显年轻精神，加上她豪迈的心态，所以，尽管她七十多岁了，见到她的人没有人会相信她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因此，也有人说她看上去比她儿媳妇还“潮”。我们还常常在她面前逗她是“美女”，或者是“港姐”呢。她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嘴里还振振有词：＂我是美女就好喽……＂
　　 一次我买了一件圆领红心形黑底的秋衣，穿回去，竟然与她差点撞衫了。只是她的那件颜色要深一点而已，我们几个就逗她与我“姐妹花”呢，她就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那几颗七零八落的牙齿来。
　　 还有一次，嫲嫲看见我身上穿着一件有美国国旗图案的衣服。那种款式和图案大概打动了她，她眼睛顿时发出亮光，很羡慕的样子。她又问我在哪里买的，我故意取笑她说：＂难道你也想要一件？＂她摇摇头说：＂如果给我一件我也不敢穿，晚上穿还差不多。＂我又故意逗她：＂买一件给你，放在衣柜里，你时而拿出来看看也很不错噢！＂她又一本正经说：“你又小鬼弄大臣了。”
　　
　　 四
　　 嫲嫲人虽然娇小，干活却麻辣大方，说话做事也有板有眼，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感。嫲嫲虽然出生在封建旧社会没有读过书，但是她的思想观念绝不落后。
　　 我们村里遇上什么大小事务，村民就要组织村民会议。说是村民会议，实质上只有男人参加，叫“男人会”。这个会，百十年以来，都没有女人的份。每次开会，决策权男人说了算，女人沾不上边，也算是那个时代的特有产物吧。
　　 嫲嫲是个黑白分明、爱打抱不平的人。关于“男人会”的事情，长久以来，怕事的女人敢怒不敢言。嫲嫲就不同，她直言不讳，敢说敢当。她去找村长理论，说：＂村长，我跟你讲，凭什么不让妇女参会呢？你们男人一对手两条腿，我们女人也没缺一样。男人能干的事，女人怎么就不可以干？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了吗？你们男人从哪来的？没有女人会有你们男人么，你们男人有啥了不起的？女人能干的事，说不定你们男人还比不上呢！＂她的话字字有力，句句有理。说得村长心服口服。后来通过讨论，决定改组村规。从此，村里的“男人会”瓦解，每次开会，所有女人一律参加，照样拥有发言权和决策权。而嫲嫲呢，第一时间担着木板凳，坐在最前面。她敢于进言献策，敢说敢当，赢得村里人的钦佩。
　　 还有，每到春节，全村男人组织参加打篮球比赛，比赛完毕，一群人就上酒楼，公款吃喝玩乐庆祝比赛。女人则沾不上边，没有任何节目，要么在家带孩子，要么打牌自娱自乐。对于这一陋习，嫲嫲早就看不过去了。
　　 一次，她带头出面，吆喝了几个说话有分量的女人，找到队长，两手一叉腰，对队长说：“队长，我们给你提个意见哈！你们男人有权组织打球比赛，我们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拔河比赛，或者打羽毛球比赛呢？男人有特权，女人就没有专利吗？”经她这么一提，几个女人一帮腔，村长无理头低三尺，无话可说。从此，我们全村女人跟男人一样，每到春节，男人参加打篮球比赛，女人则参加拔河跳绳或者其他项目的比赛。这样一来，既丰富了节日的娱乐性、增长了见识，又展现了女人的自信与风采。
　　 从此，嫲嫲乐于为村里参与决策事务，为妇女争取更多的权益。
　　 改革开放来，遇到村里土地出租、征地、流转事宜，按照村里的老规矩，男人以及老婆子女可以享受一切分红待遇，外嫁女即便户口没迁走也不能。对这种重男轻女歧视女性的守旧思想，她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她带领全体女人跑到村委会，政府大楼示威游行、上访。后来，政府部门受理上访，村领导干部改组村规——全部女人也像男人一样，享有平等的土地分红待遇。
　　 按照村里的传统思想，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了，父母死活也不用管的了。村里陋习不少，嫁出去的女儿不可以回到父母家长住。譬如村里的六婶，家里盖有三栋漂亮的房子，全部留给儿子独自继承。女儿嫁出去后，父母家里的一块砖她也沾不上。她嫁的是穷人家，丈夫没有能力盖房子，她和丈夫小孩就在邻村租最廉价的房子，住的像个难民。而自己父母家的房子，多得空在那里发霉。
　　 还有村里有个老人死了，远嫁的女儿悲痛欲绝，回来戴孝吊丧，出殡时，最后一个环节是上香拜祭亡灵。家里所有儿子孙子旁亲近邻都轮流上香磕头拜祭，一一拜祭完，最末尾的一个，才轮女儿。外嫁的女儿哭着说做女儿委屈死了，亲生女儿还不及外人亲。这就是因为人人当她“泼出去的水”的缘故，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