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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独行的剪影(随笔外一篇)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15发表时间:2015-12-25 22:29:33

一、异类薛忆沩
   1999年秋的一天,我的老师戴海从湖南师范大学景德村寓所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位青年作家在他那里,希望我能过去聊聊天,认识一下。我就像达达的马蹄一样赶过去,薛忆沩坐在戴老师家客厅的沙发上,他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但不是平头,约摸半寸长的发丛均匀分布于头的四周,就像初春刚冒出来的秧苗一样。后来每次见到他,他头发越来越短,却始终有薄薄的一层覆在头上。他戴着一副椭圆形镜框的眼镜,活像是他眼眶的放大。眉粗,额宽,大鼻子,招风耳,满脸微笑,笑起来嘴角微微扯起——薛忆沩无疑是一个颇为性感的男人,但不知怎地,他给予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始终是他的孩子气,他单纯执著的童真。
   戴老师对薛忆沩的介绍是:工学学士,文学硕士,语言学博士,一个迷恋语言、视文学为生命的人。在我的心里,是留了一个很大的房间,将用平生最深挚的友情来供养这样一个人的。而薛忆沩,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这个“房间”最为合适的主人。我们聊得很投机。性相近,习亦不远。除了读书写作,我们都没有玩乐方面的爱好,唯一的生理调节就是运动。我是旅游、打球,薛忆沩则是暴走和长跑。他每天至少长跑五公里,2000年他在深圳大学任教时,时常负重10公斤,将一条深南大道活活走穿。
   碰巧,我曾经也是长跑“健将”,一拍即合,加上旁边还有一个比周伯通还滑跳的老顽童——戴老师,我们安排的第一项活动便是,徒步去我的老家长沙县榔梨镇。但落实这一项目时,我们也没有头脑发热到往返徒步。因为要考虑戴老师两口子的体力问题,所以我们坐中巴到了榔梨,在我家吃过中饭后,我带他们先去参观有八百多年历史的陶公庙。我发现,薛忆沩对名胜不太感兴趣,他更喜欢自然风景,他从不拘泥于哪栋楼是哪个年代的,有些什么人住过,而是喜欢浸润在一种整体的美感里。他很少发出惊叹,只是不停地到处观看。他的身体里永远住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充满好奇却又显得早熟。在陶公庙戏台前的千年古樟下,他悠悠地说:“这树,终于长到能看到我们啦。”看完陶公庙,我们坐木船横渡浏阳河,然后沿着河流往下游走,走了近二十里地,到东屯渡,拦了一辆中巴进城。
   这次出行是我和薛忆沩友情的奠基礼。从此,我们就像一条大河的两条支流,这条大河或许还有其他无数的支流,但我们这两条能够始终保持互相呼应,能够“不问世事”地保护好自己的流域,能够以自己的节奏维持一定的流速。从2000年起,我们便有着高密度的通信联系。我那时应彭国梁先生之邀,担任他主编的《创作》杂志特约编辑,兴奋地向薛忆沩约稿。薛忆沩不仅发了自己的力作给我,还向我推荐一些不太知名的年轻作者,一边积极督促我向香港《大公报》《纯文学》投稿,让我的创作也进入到了“改革开放”的新阶段。
   薛忆沩在深圳并不总是很开心。他的学生都喜欢他,因为他讲课从不用高头讲章;深圳大学也为有这样一位新锐作家而感到骄傲。可是,我们的体制规定,高校教师评职称必须有多少篇在所谓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这位小说王国里的帝王,在论文面前简直成了一个小丑。薛忆沩寄过他的“学术论文”给我,那完全是一篇文艺随笔。曾经沧海的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修不成正果。
   薛忆沩像德国电影中的罗拉一样,继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独自奔跑。他称沿着长长的深南大道暴走与奔跑为“放纵”。我说:“你放纵得很有道理,时间的精妙和身体的奥秘全被你窥探到了。”其实,我更清楚,薛忆沩是靠这样一种“放纵”来对抗孤寂,培植自我,用健壮的身体辅助他增强自己的内心力量。
   在深圳大学遇到的一件开心事,是2001年初,薛忆沩的短篇小说《出租车司机》被《新华文摘》转载。按照我们的体制,因为《新华文摘》的分量和重要性,薛忆沩得以从学校拿到一笔奖金。薛忆沩领到这笔钱,心里颇为纠结,既觉得是一次小小的“被承认”,又感到自己拿了这样的赏具,是不是精神没落了。我只好在信中宽解他:“《出租车司机》能上《新华文摘》的确可喜。在《新华文摘》上‘开出租车’是大陆文人学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兄无意中得之,亦足见其强大实力与潇洒风范。贵校那3000元虽然是‘赏具’,是精神‘没落’的象征,但兄揣进腰包,算是对这个时代的一个调侃吧。众人皆浊你也清不了,但众人皆醉你却可以独醒。不知兄以为然否?”
   在深圳大学一直“坚守”讲师职称的薛忆沩,终于绝望地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在这种体制下的顶点。连深圳这个改革开放的桥头堡都是如此,他还能去哪里呢?他只好去了加拿大蒙特利尔,与“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反其向而行之,成了一名海外华人作家。
   2006年,花城出版社推出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流动的房间》。我读过之后,写了一篇评论《惦念是最好的安魂曲》,打头一句是:“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薛忆沩是一个迷人的异类。”“迷人的异类”就这样成了薛忆沩一个知名的标签。后来,《深圳特区报》在纪念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年的专访中更是进一步升级,将薛忆沩认定为中国文学界“最迷人的异类”。为什么说薛忆沩是“最迷人的异类”呢?
   首先,薛忆沩的小说语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我十分欣赏薛忆沩在《流动的房间》中一段神来之笔:“我”身边的人按照她自己欲望的颜色来选择床单的颜色,她最初选用白色床单,如同躺在云上,宽广,纯净,但只有一层浅浅的满足感;后来,躺在黄色的床单上,仿佛金黄而翻转的大地,冲荡的快感侵占了时间,虽然只是短暂的侵占,但能令人感到征服的愉悦;久而久之,人变得异常敏感、脆弱,什么都计较,害怕任何一丁点的不完美;再后,换上深红色的床单,孤独感就出现了,“我”开始沉醉于端详,从距离产生的美感中萌发分离的念头;最后换成一块深绿色床单,欢爱演绎成调侃,激情稀释成幽默,所有的孤独、欲望和对美的敏感统统成为了时间的牺牲品。
   另一篇《我们最终的选择》,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自己的内心依托与精神投靠,“我们的内心与我们的生活像两块炸裂开的大陆,在时间的海洋里越漂越远。它们各自并没有自己的方向,可是它们漂向不同的方向,渐渐已经辨认不出对方的踪影。最后,它们只能感到海水的起伏与孤独,激情已经不可能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内心与我们的生活渐渐变成了毫无关联的岛屿,两座毫无关联的岛屿”。于是,内心的“我”和生活的“我”,理想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在自己生活中形成奇特的布局。他们时而亲近,时而冷漠;时而附和,时而攻扞;时而互相尊重,时而互相嘲笑……“‘我’与‘我’是怎样的不同呵。可是语言对‘我’的认同简化了我的生命和感觉。这个代词令我蒙受屈辱”。语言可以简化生命的感觉,但生活本身只会增强这种感觉的复杂性。薛忆沩用像数学一样精准和像诗歌一样优美的语言,来表现这种复杂性。
   其次,薛忆沩的小说结构有着匠心独运之功。无论长、中、短篇,薛忆沩的小说情节都极为简单,让你估摸着这是不是个讨厌故事的人。薛忆沩之所以淡化故事,是因为他热爱叙述。在文学中,故事与叙述往往产生巨大的冲突和尖锐的矛盾。故事曲折、离奇,便不需要什么叙述,尤其不需要高明的叙述。故事本身轻而易举就可以占领创作空间(当然,连故事都写不通那就另当别论)。而情节简单的小说,逼作家拿出超凡的叙述本领,包括广博的知识结构、深刻的洞察能力和别具一格的布局谋篇功夫。如果细心阅读,你能体会到薛忆沩小说中丰厚的哲学涵养和高超的数学天分。薛忆沩曾自豪地吹嘘,他可能是中国写小说的人里面,数学水平最高的。难怪他的小说丝丝入扣,在晦暗中闪耀明亮,于艰深里透出清晰,宛如一道道优美的方程式。像《流动的房间》,整部小说由“堆满书的房间”“没有家具的房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浓缩着历史的房间”“充满着音乐的房间”组成,各部分自成体系,拢在一起形成总体格局,仿佛一个个乐章组成的交响,仿佛一级级解答组成的算式,给读者以很大的阅读愉悦。在《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个短篇中,薛忆沩从开头至结尾重复“后来,X经常跟我谈起她青春期的忧伤”达五次,每次重复都将情节推向另一个向度,其运思布局,使整个文本有一唱三叹之妙。
   于是,我们便看到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在薛忆沩的笔下摇曳生姿,散发出柔光一般的诗意。这就是萨特所谓的“使一件事成为奇迹”的叙述,这就是契诃夫所说的“给我一个烟斗,我也能写出一篇小说”的叙述,这就是伍尔芙所讲的抓住“生活本身”、揭示“真正的真实”的叙述。在《深圳的阴谋》《出租车司机》《两个人的车站》《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惊醒》《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等作品中,我们都能体会到这“银碗盛雪”的妙谛。
   第三,薛忆沩的小说具有一种独特的时间感。对时间着魔般的关注,使得薛忆沩的小说呈现特别的动感,有一种款款流动的质地。告别与分离的主题就是在时间的庇护和包裹中,上演一出出活色生香的戏剧。人类用尽各种办法,试图征服时间。他们知道无法摆脱时间,就像无法摆脱孤独一样。他们在与时间的斗争中收获的往往是恐惧和绝望,无论用美貌,还是用战争(革命);无论用记忆,还是用遗忘。“她在这一次失败之后,对生活已经毫无兴趣了。她回忆着自己的三次失败,一次是因为莫明其妙的过去,一次是因为根本不存在的现在,一次是因为还远远没有到来的未来,她好像永远失去了时间的青睐”(《无关紧要的东西》)。《首战告捷》中以那样决绝态度参加革命的将军,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役的胜利,当他回到村庄接他的父亲进京,却发现父亲在他最为决绝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而他一无所知。他心中始终活着的那个父亲早已被时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不得不在时间面前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然而,薛忆沩又是一个毫无时间观念的小说家。他自然和其他人一样,深知时间的厉害,但他对付时间的态度和办法与中国许多当代作家截然不同。他不是冲击时间,对抗时间,用无数作品制成的炸弹去轰炸时间,以求赢得“轰动效应”;他选择的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淀,不断地沉淀、积累,慢慢堆积成一个所有行进中船只都不得不注目的岛屿。他三十年文学创作的成绩单甚至抵不过某些作家两三年的创作量。他就是这样,执意让自己沉落,而不是漂浮;让自己内敛,而不是飞扬;让自己融进时间的脉搏,而不是拼命和时间赛跑。长篇小说《遗弃》的遭遇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范例。
   1989年3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薛忆沩的长篇处女作《遗弃》。然而,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这部小说几乎无人问津。当“遗弃”似乎将成为其必然命运的时候,不期然峰回路转,在1997年最后一期《南方周末》的“专家荐书”栏目中,北京大学哲学系何怀宏教授力荐《遗弃》,这部别具一格的作品才得以逐渐进入一些知识精英的视野。1999年6月,《遗弃》修订本出版,短短数周内售罄,求之者依然络绎不绝。2012年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再次推出作家薛忆沩精心修改后的新版《遗弃》,何怀宏先生以“重读《遗弃》”为副标题作序,使之再度成为国内文学界与知识界谈论的热点。
   一部小说的历史,就像人的命运一般,波谲云诡,潮落潮起。而薛忆沩的心中始终云淡风轻,仿佛那是别家风景。薛忆沩曾在《南方都市报》写过一篇文章《文学的耐力》。他把在长跑上积蓄的耐力与体力全部用到了写作上,写作的另一方面——智力与定力——对于他是毫无问题的。有趣的是,薛忆沩的文学创作和文学影响同样几乎是马拉松式的长途。就像自费出版的长篇处女作《遗弃》历时20年之后突然成为中国知识界的重要话题,他2010年发表的《小贩》是“用33年写成的短篇小说”,他的代表作品《出租车司机》直到第三次发表才产生了让人惊艳的影响,而1989年写完的第二部长篇《一个影子的告别》至今也只在北岛的《今天》杂志发表过节选。2012年11月,他的第三部长篇《白求恩的孩子们》由台湾新地文化艺术公司出版,不到十三万字,却浓缩了七十年的历史和地球两侧的生活,用两种语言和三年多时间完成,为写作的耐力提供了又一个范例。薛忆沩说,这一次,因为要跨越两种相去甚远的语言,写作的耐力经受了一次空前的考验。
   薛忆沩因父母下放出生于湖南郴州,他虽然只在湘南那个小城生活了“浑然不知”的四个月,但称他为郴州作家似不为过;他的青少年时代主要在长沙度过,一家三代都是长郡中学的学生,所以,他应当也是长沙作家;他曾任教于深圳大学,在特区写作和暴走多年,特区人依然将他视为深圳作家;如今他长居加拿大蒙特利尔,所以回到国内,时常被称为“外籍作家”……在我看来,薛忆沩是个单纯、笨拙、有些异禀的长沙伢子。2011年夏天,我和妻子去过长沙西郊谷山村薛忆沩的舅舅家里,那是一个精致大方的农家院落,我们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聊天,大有“把酒话桑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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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三则文情并茂的评传,行文自然,立体真实,情淡意浓总相宜。以暴走与奔跑为“放纵”的薛忆沩,我与其徒步去老家长沙县榔梨镇,奠基了友情之礼。同时,在约稿、荐稿、督促、创作中,情谊深种。薛忆沩,他的孩子气,他单纯执著的童真,他异类的文字美(语言异乎寻常,结构匠心独运,独特的时间感等)使之由深圳大学一直“坚守”讲师职称的教育者变身为海外华人作家,成就了中国文学界一个“最迷人的异类”。莽汉周实,是个地道的独行侠,持守着固有的才华与风骨,办刊,出版,写文,赡养老人,却又乐于提携和推介新人,并晓之以理,厘清真正文学的内涵。纵然须发皆白,也永不妥协,乐做那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整篇文字,人物立体,细节鲜活,白描透骨,生活气息浓郁,几位浸淫于文字又随性天真的文人,栩栩如生地展现于读者眼前。或许,在文字中,他们永远长不大,却洞悉一切,熟稔生命的妙谛。在文学的孤旅中,有这么几位缘起翰墨、亦师亦友的同道之人,因心性相通而肝胆相照,相携相伴,情趣交融,培植友情,催生写作,同抗孤寂,堪称是文人相重的典范。倾情推荐。【编辑:芦汀宿雁】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27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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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5-12-25 22:35:33
  “天天渔港”会餐,夜摊狂吃臭豆腐,极有生活气息。
   三位传主,各具特色,虽与世无争、安于淡泊,却又共有一颗敏慧而温润的心,那款款流淌的温情,荡起的是回环的人格美。
   艳羡作者,仰视情谊。
   高山流水遇知音,就在“独行的剪影”中。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27 08:12:3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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