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你是我的天使(小说)
一
寒冬。天,低沉;风,凛冽。
一辆白色救护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蜿蜒而来,驶进了余家凹。
“嗖”的一声,救护车停在了村口的水泥晒场上。在晒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在田间干活的男人们,在水塘边洗衣服的妇女们,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会“呜呜”唱歌的怪物。
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敏捷地走下车,后面跟着两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也是一袭白衣胜雪。她们像三位纯洁的天使,突然从天而降,给寂寥的余家凹带来了些许生气。
中年女人叫安琪,省城精神病医院的院长。她中等身材,丰腴而端庄。如月的脸盘上,镶着一对清亮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她款步走到水塘边,微笑着问道:“老乡们,余传涛家怎么走?”
妇女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位正跪着洗衣服的老奶奶,其中一个年轻妇女大声喊道:“冬草奶奶,有人找您家传涛呢!”
老人颤抖着双手,将手里的衣服放进竹篮,茫然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多么苍老而愁苦的脸!用“饱经沧桑”来形容,未免有些轻描淡写。那简直不像是一张人的脸,倒更像一张粗粝的树皮,摸上去会刺痛你的手。她的一双手更是惨不忍睹,青筋暴突,伤痕累累,指甲缝里乌黑乌黑的,像极了一对乌鸡爪子。看她的样子可能有八十多岁,穿一件破旧的蓝花对襟棉袄,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像是经霜打的衰草,灰不溜秋,暗淡无光。
安琪走到她跟前,彬彬有礼地问:“老人家,您是余传涛的奶奶吧?”
“哈哈哈哈!”在场的人哄地笑起来。
“她是余传涛的娘呢!”还是刚才那位年轻妇女说道。
安琪尴尬地站在老人面前,连声说“对不起!”
老人掀起衣角,擦了擦朦朦胧胧的眼睛,然后双手试探着撑住青石板,左膝一点点离开地面。待左腿站稳了,右腿再跟着慢慢站立。安琪急忙猫下腰,搀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护士小姐很机灵,一位帮着搀扶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一位拎起了洗衣篮。
老人在两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上半身一直佝偻着,几乎跟地面平行,与下半身折叠成一个直角,让人不禁联想到一只煮熟的虾公。
“余妈妈,您这是——”
“我前世造多得孽啊!”老人长叹了一声,身子哆嗦着,步履蹒跚地朝村里走去。
安琪的心像是被插进了一把尖刀,剧烈地疼痛着,身体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二
一栋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砖瓦平房,经过三十年的风雨侵蚀,墙体多处坍塌,墙面斑驳陆离,被夹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楼中间,显得格外低矮、寒酸。
房子坐北朝南,与前面一栋三层半的楼房只有一米之隔。站在门前,视线被完全挡住,只有仰起脖子,才能望到一线天光。
到了大门口,余妈妈挣脱了搀扶,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哆嗦着手,试了三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大门。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厅堂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两条破旧的板凳之外,别无他物。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着一张张褪色的奖状,上面隐隐约约显出“余传涛”三个字。
余妈妈走向右手边的房门,轻轻一推,门“吱”的一声开了,瞬时,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两个护士小姐立即停止了脚步,用手捂住了鼻子。
安琪全然没在意这些。她站在房门口,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抚着怦怦乱跳的心脏,透过从房门涌进的光线,渐渐看清了房里的一切。
这是一间东南向的房间,却透不进一丝阳光。南面的一扇小窗户,玻璃早已脱落,上面胡乱地糊了一层又一层牛皮纸、报纸,早已失去了窗户本来的意义。窗台上落下的灰尘,足有两厘米那么厚,仿若一沓岁月黯然堆积在那里。
房间有十几平方的样子,泥土地面,坑坑洼洼的,像是被老鼠打了许多洞。房间的一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有一床厚厚的棉被,黑乎乎的,辨不出原来的底色。被子中间隆起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有的地方瘪了下去,好像是一座经年未修的坟墓。靠东面的墙壁中间,矗立着一根屋柱,柱子上赫然拴着一根粗大的铁链子,一直伸向被窝。安琪将目光一寸寸地往后移,仿佛在登一座陡峭的山峰,每移动一步,都得攒足力气。当她终于艰难地将目光停留在露在被子外面那一堆毛茸茸的东西上时,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水如大河决堤,一泻汪洋。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堆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像极了猪栏里的猪见到喂食的人发出的那种声响。
“涛崽,有医生来看你。”余妈妈拉亮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只灯泡。在灯光的刺激下,像坟墓一样的被窝开始不停地蠕动,伴随着金属撞击的钝响,以及含混不清的嘟囔声。
“医生,先到厅堂坐坐吧,我来给我弟弟洗澡换衣服。”一个中年汉子急急忙忙从门口挤了进来,将安琪让到了房门外。
三
时间回溯到二十三前的夏天。
七月底,高考成绩就要揭榜了,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烈日当空的中午,慕岚骑了一辆崭新的轻便自行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县一中,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
她将自行车停放在行政楼东面的阴凉处,朝大楼里面走去。
她似乎来得太早了,连看门的大爷都还在午休。她站在公告栏前,心事重重。
她平时的成绩本来就差强人意,加上高考那几天赶上生理假期,身体不舒服,临场发挥不好。她估计自己会名落孙山,还得再读一年高四。
她父母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领导。父亲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母亲是卫生局副局长。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岂不是太跌他们的面子?妈妈曾经对她说过:“丫头,你哪怕只是考上个专科,以后也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如今自己可能专科都没有考上,岂不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慕岚,你来得好早!”一个小伙子风尘仆仆朝她走来。
“余传涛?你难道是从非洲来的吗?”半个多月不见,余传涛的变化,着实让她吃惊。在她的印象里,余传涛虽然是农家孩子,但皮肤白皙,模样斯文,与眼前的黑疙瘩判若两人。
“嘿嘿,在家天天干农活,我又不喜欢戴草帽,所以就——”余传涛憨厚地笑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这个余传涛可是一中的风云人物,是响当当的高材生。高中三年,他的成绩一直稳居全年级前三名,不仅各科老师对他宠爱有加,就是校长也对他刮目相看。
在家乡,他的名字几乎成了高材生的代名词,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余家凹有一个叫余传涛的崽俚,是块读书的料,即使考不上北大清华,也会考上一个有名的好学堂。
见慕岚一副蔫蔫的样子,他有点心疼。这几年来,有不少女孩对他表示过好感,但他从高一开始,一直暗恋着漂亮文静的慕岚。因为自卑,他一直把这份爱慕埋藏在心里。他希望有朝一日,他有了足够的资本,再向心中的姑娘表白。
“余传涛,你估了多少分?”
“我估了600分。”
“肯定不止啦!听说曹宝泉估了650分呢!”
曹宝泉是一中的另一位尖子生,平时成绩与余传涛难分伯仲。
“他可能超水平发挥,我只是正常发挥。不过——”
“不过什么呀?”余传涛吞吞吐吐,让慕岚有些着急。
余传涛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我,我暂时还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
来看榜的人越聚越多。校长、副校长一干人从楼上下来了,教导主任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纸。
“同学们,让一让!”教导主任高举那沓打印纸,挤过人群,到了公告栏前。在余传涛等人的协助下,将几张纸用图钉钉在公告栏。
余传涛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620,比估计的整整高出二十分,除了北大清华,国内其它大学任由他选择。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孩子,经过十一年的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流出了欣喜的泪花。他真想马上将这一喜讯报告给辛辛苦苦养育他的父母。他们此刻依然头顶烈日,弓腰弯背,在田间劳作。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爹爹姆妈,你们再辛苦几年,孩儿大学毕业之日,就是你们开始享福之时。
余传涛转身往外挤,目光与站在外围的慕岚的目光相对接。她那忧郁的眼神像是一阵寒风,将他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心的天空瞬间布满了乌云。他再次挤到公告栏前,看清了慕岚的分数。不出所料,她落榜了。
四
初秋的夜晚,依然暑气逼人。
昌湖一中高三(8)班教室灯火通明。讲台上,数学老师但老师正全神贯注地批改作业。改完一沓,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般,扫过班上六十多位同学的脸,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学习。有的托腮凝思,似乎碰上了难题;有的思路正畅,挥笔在草稿纸上疾走;有的一边看书,一边用笔作着记号。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一位学生的脸上不动了。那位同学面前也摆了几本书,似乎是在看书,但他的眼睛几乎一动不动,人仿佛入定了似的。
但老师的心不安起来。虽然开学才几天,大部分同学他还不认识,但是他认识大名鼎鼎的余传涛。
关于余传涛复读的原因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说他接到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不愿意去,他想补习一年,考清华;另一个说他恋上了一位女同学,为了她毅然放弃读上海交大的机会。两人一起复读,来年考同一所大学。
但老师希望第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以往也有同学,非北大清华不读。复读一年,大都如愿以偿。余传涛本来就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实力,今年没有发挥好,来年一定没问题。
但老师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停在了余传涛的课桌旁边。观察了他几分钟,他还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师就在他身边。
但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他用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所有的同学都转过脸来,余传涛才如梦方醒,慌忙捧起一本书看。
余传涛刚才确实走神了,他想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高考分数公布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面沉如水,一声不吭,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就上床睡觉了。
父亲、姆妈和哥哥,一家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他难道没考上?”却没有一个人敢直接问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照常去插秧。插着插着,突然眼冒金星,栽倒在水田里。父亲连忙把他抱到田坝上,老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涛崽,你今年运脚不好。没考上不要紧,补习一年再考。”姆妈端上热腾腾的糖泡鸡蛋,让他吃了补身子。
父亲说:“崽俚,你身子单薄,别去干活了。过几天到一中去上补习班。”
哥哥传荣说:“老弟,你是我们这里最会读书的。今年没考上也不要灰心,还有明年呢。”
余传涛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愧疚在啮噬着他的心。爹爹、姆妈、哥哥,我对不起你们!我考上了,可我心爱的女孩没有考上,我不能撇下她。我要与她一同去复读。她的基础不太好,我要辅导她,明年我俩报考同一所大学,比翼齐飞。在我心里,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为了她,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外国有一个叫爱德华的人,为了心爱的女人,连王位都可以放弃,而我只不过推迟一年上大学而已。爹爹,姆妈,你们保重身体,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哥哥,你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过早地辍学,我将来会报答你的……
几天后,余传涛拒绝了父亲和哥哥的护送,一个人来到了母校,上了补习班。慕岚的教室就在他的隔壁。
五
周末的校园,幽静而温馨。湖边的石凳上,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传涛,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悉心辅导,我肯定考不上本科,了不起考上一个专科。”慕岚拉过余传涛的手,由衷地说。
“你打算如何谢我呢?”余传涛暧昧地笑着,顺势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慕岚的纤纤细腰。
“讨厌!”慕岚装模作样地扭了两下。
两颗年轻的心早已心心相印,只是余传涛毕竟是农家孩子,只知道一味地对慕岚好,却不懂得如何表达他的爱意。两人在一起,最多是拉拉手,还没有拥抱过呢,更不消说接吻了。
余传涛第一次接触到慕岚的身体,很快全身火烧火燎的,不能自持。他禁不住将慕岚紧紧地抱住,笨拙地寻找着她的芳唇。
慕岚不知所措,低下头躲避着。她也是一个传统的姑娘,虽然出身在干部家庭,但性情朴实,一点没有官家小姐的脾性。她从心里爱着余传涛,爱他英俊的容貌,爱他智慧的大脑,更爱他纯良的品德。当余传涛为了她放弃上海交大,同她一起复读,耐心地辅导她的功课,她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非余传涛不嫁,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
她知道她的父母是不会同意她跟余传涛在一起的。妈妈李敏多次跟她暗示,县委大院的周长笛不错。他的爸爸是副县长,母亲是财政局局长。他俩从小在县委大院长大,两家交情不错。可慕岚一点不喜欢周长笛那一副公子哥派头,讨厌他时不时的恶作剧,所以总是尽可能地躲着他。
城乡的爱,可以逾越“门当户对”的传统,走向新生。
姐姐的新作,又上了新的台阶。祝贺。
严谨的构思,立体的形象,深邃的思想,妥帖的妙比,令人仰视和赞叹。
此处掌声,一片脆响。
雁子的编安妥帖而精彩,为拙文增色。一年没写,笔下生涩。以后不能再偷懒了。
雁子帮忙监督我。一个月至少一篇。
小说构思缜密,情节跌宕,开篇就触动人的心扉,余家凄惨的家境,令人心生凄楚,而后倒叙曾经的过往,为主人公不幸的爱情之旅唏嘘不已,而结尾又戛然而止,仅仅写到治疗中男主角的一句话,让读者去尽情遐思男女主人公的最后结局,可谓余音袅袅。
恰切的场景描写,更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自如流转,时时揪着读者的心弦,弹拨出感人的旋律。
更有精妙生动的语言,贴近生活,比方生动,引人入胜。
至于文中人物刻画之惟妙惟肖,雁子才女已深入剖析,不再赘言。
向燕子姐姐学习,期待更多的佳作!
去年在家乡论坛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大学生因为失恋发疯了,
用铁锁链锁了十几年,被接到医院治疗,病情有所好转。
又听说好几个差不多的故事,于是不禁唏嘘叹息。
农家孩子读大学不容易,得了精神病,给家庭造成多大的遭难!
一直想写这个题材,可一直拖拉着,这下算是完成心愿了。
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也就是勉强过了自己这一关。
谢谢两位妹妹!一起抱抱。
我喜欢这样的收尾,不必须说到未来,让大家去想。真的很好。
好久不写,只有慢慢找回感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希望以后经常与你晤面。
优美的文字,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打动心扉,使人感动不已。
一个农家子弟考上大学,寄托了一家人的希望,可最终却为了爱情而疯狂。
可悲可叹!感谢姐姐的鼓励!祝你编写愉快!
这样愚蠢的事,现实世界里经常发生。我们国家还很穷,穷得城乡区别巨大。
我到过西欧,那里没有城乡差别,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乡下的人都比城里的人好过,他们是地主,有资产的人。一般城市的孩子,他们是看不上的。乡下都是花园般的环境。
由于我们国家目前很穷,尤其是农村,环境没有得到改善,生活条件极差,耕种条件极差,所以,从外观上,农村人与城市人有区别。加上长期的环境和受教育的程度、人的视野境界,于是,有了城乡差别。因此,很多势利的城市人,就看不起农村人。就如小说里的李敏一样!
她棒打鸳鸯散,制造了两个精神病人!这是发人深省的,也是这篇文字拷问时代、拷问人性的闪光点!作品主题鲜明,具有批判性!燕子文笔老道,构思精巧,结尾出其不意,妙!
一篇佳作!
大赞!
我从乡村来,深深知道农村孩子考上大学的艰难以及毕业后的重负,
农村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的不易,农村孩子恋爱结婚受到的歧视。
本文以都昌本地一个真实故事为蓝本,反映城乡差别、官民差别之下的爱情悲剧。
至于慕岚去台湾,留学,建医院,纯属本人美好的理想。谢谢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