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时，妹妹和表妹都回去给姥姥上坟，并特意到老院子里照了几张照片传给我。照片像一扇门，我童年的所有时光一下子破门而出，但只见墙屋颓圮，蓬蒿满院，四月的阳光像流水一样从苹果树的叶子上倾泻下来，老苹果树枝叶乱颤，似乎要落下泪来。
　　 三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母亲牵着四岁的我推开姥姥家的栅栏门，院子里是冬天的景象。厕所边上的枣树，院子中间的花椒树、檐前的苹果树和梨树、檐后老杏树都光秃秃的，像被风拔了毛一样，看着都冷。姥姥梳着旧式发髻，穿着旧式左大襟衣裳，脚踝处绑着裹腿，露出尖尖的小脚。她大概是在窗户前摇纺车时抬头看见了我们，于是下炕扶着门框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朝我们招手：“毛毛，快进屋！”姥姥家的门比较高，门前是三块大石墩砌成的台阶，母亲刚要把我抱上台阶，姥姥就一把接住，将我揽进怀里。从此，我便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扎下了根，就像院子里的那些树。
　　 姥姥家在山上，村里总共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日子安静得能听到风抚摸头发的声音。四岁之前并非没有记忆，但年复一年，我竭力回想起来的片断不是爷爷抽闷烟，便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在姥姥家，则全然不同。回忆总是随着阳光一起暖起来，满院子温暖明亮的阳光，苹果的香气熏得我头发都甜甜的。我站在小板凳上和姥爷一起剪花椒，透过密麻麻的花椒，我看见姥爷枣红色的脸膛和下巴上茂盛的连鬓胡，而姥姥坐我们身后的石阶上纳鞋底，大粗线被拽得嗤啦嗤啦地响，一条时光的河流从小院懒洋洋地流淌过去。
　　 后来，姥爷去世了，院子里的那棵花椒树也在第二年的春天，因为一股突出其来的寒流给冻死了，但我没看见过姥姥的眼泪。
　　 姥姥只一味地忙碌，麦子收割后，还要捡地里的麦穗。早晨五点，天不过麻麻亮，姥姥就把我叫起来，口气里是不容商量的催促。小路上水气极重，野草的香味带着寒气直往鼻孔里钻，有一两朵野花仿佛被脚步惊醒，似梦非梦的小脸颤抖着向上看。我和姥姥一前一后穿行在山腰上，望着对面山头上还未落下去的淡淡的月牙，忽然间觉得沉睡在身体里某种东西在醒来，我仿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饱满的麦穗被镰刀遗弃后，躺在收割后麦田里正酣睡，一个两个……竟有这么多被遗失的美好！！！姥姥蹲在麦陇间捡得极其麻利，一会儿就一小把，她用长一点的麦秆作绳子，在成把的麦穗头下面绕两个圈松松地挽一个蝴蝶结，然后再一紧，一束漂亮的麦穗花就出现在眼前，麦芒直剌剌地刺向天空。我在姥姥身后起劲地帮忙，田间地头来回地跑，把绑好的麦穗一捧一捧地码在地头。天亮的时候，已经有一小垛了。望着远处人家的炊烟，姥姥拉着我坐在田间：“毛毛，姥姥奖励你个大苹果。”说完，她从怀里掏出我年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大红元帅苹果。
　　 姥姥屋前有两棵果树，东边是梨树，西边是苹果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照到那棵梨树上，可即便在盛夏，这棵树浑身上下碧绿如玉，枝枝直立，散发出来的依然是冷冷的寒意，是不是姥姥因此就不喜欢它呢？反正小舅舅常常爬在树上边吃，边往下扔：“毛毛，接住！”我仰着小脸，一伸手就轻盈盈地接住了不倒翁一样小酥梨，姥姥从来不生气。
　　 可西边的苹果树就不同，她的枝条懒懒地往四下里漫展，总是在夕阳西下时才能看见她沐光浴泽、舒腰展背，眼神就像母亲一样温和亲切，而且我稍一踮脚尖就能握住她的手。喜欢归喜欢，我是从来不敢靠近这棵树的，有姥姥这样的守护神，这棵苹果树在我眼里像一棵钻石树那样神圣。
　　 但不在这院子里长大是不懂这一点的。记得城里的表姐第一次来姥姥家，她来的时候，苹果还是青绿色的，但果实很稠，有的枝子坠得厉害，姥姥还得用树干支着。表姐站在苹果树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人生初见的惊喜。但自从表姐来了之后，姥姥的眉头就皱起来。我看见她眯起眼睛，手搭凉棚凝望果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我被姥姥留在家里和表姐一起看院子。表姐随手就摘了个苹果咬下去，她盯着吃惊的我说：“毛毛，你也摘一个，姥姥又不会看到。”我摇摇头。苹果是姥姥的宝树，凡是跟着姥姥长大的人，都自觉地守护着这棵苹果树，就像守护着姥姥一样。我看着那吃剩的苹果核被表姐扔了个漂亮的弧线落在墙外的沟渠里，心疼得说不出话。娇生惯养的表姐自然不懂，她拉着我来到屋后的墙角，扒开枯草，里面露出一堆青绿色的苹果。我惊呆了，心里像刮过山风一样地乱。
　　 夕阳依旧温暖地抚慰着苹果树，姥姥依旧眯着眼，目光从一根枝子扫到另一根枝子上，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心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涌上来却落不下去，害怕极了，可姥姥最终什么也没问。第二天表姐被姥姥打发回了城里，我低着头向姥姥坦白。姥姥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毛毛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突然想起了自己藏起来的那个青苹果。
　　 青苹果的味道是酸的，就像生活有时候散发出来的味道，我们所能做的就经历该经历的。我上高中之后，就很少见姥姥了。但每年秋后，都会收到姥姥特别留给我的苹果，这时我才知道这苹果寄寓的是平安之意，而梨则与离谐音，所以姥姥从不送人梨，更不会送我梨，但我仍然还是离她越来越远了，远到一年都难得见一面。
　　 其实何止我呢？姥姥一生养育了七个孩子，外娚孙子加起来有几十个。其中大表哥和小舅舅同岁，他们娚舅俩是一块吃着姥姥的奶长大的，而其它至少七八个表姐妹兄弟都是在姥姥家院子里长到上学的年龄才走的。哪个孩子走的时候，不是被父母从躲着的房屋背后拖出来硬带走的？人走了，可哭声却留给姥姥。小时候我一直奇怪姥姥的苹果都去哪儿了，后来终于明白了，却再也吃不下姥姥给的苹果。咬一口，甜甜的，可嘴里的甜却压不住心头的酸，泪像小时候离开姥姥一样簌簌地落下来。
　　 后来，姥姥信了天主教。我想她未必真正懂得天主教的教义，但听母亲说她天天睡前念平安经，大家在学她虔诚祈祷的样子时，一边笑一边掉眼泪：“打工的、上学的、上班的，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这一句话，姥姥天天念，定时定点，灾病无阻。
　　 八十多岁的姥姥在小舅舅意外去世后，精神一下子萎靡了下去，不久，便查出癌症。高龄的姥姥放弃了治疗，从城里回到她的老院子里。当时正值四月天，梨花、苹果花、杏花都开了，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而姥姥却再也没有力气在院子里走动了。远方的儿子女儿孙子外甥陆陆续续出现在养育他们的老院子里，又陆陆续续含泪地走了。
　　 人间四月天像一幅油画一样嵌在老式的窗棂上，仿佛人间从来不曾有过苦难，有过生离死别。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老院子还和从前一样安静得像一条平静的河流。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已经卧床一个多月的姥姥精神突然格外地好，让姨给她梳好头，换上干净的衣裳，她要到院子里走一走。妈妈在苹果树下铺了一张垫子，扶着姥姥躺下。阳光暖暖的，天蓝得像清澈的河流，绿色的苹果树和梨树鼓出满树雪白的花朵，生命饱满而年青，姥姥却衰弱了。她的眼睛安详得像她脚下土地，默默地穿过头顶的苹果花看着蓝天。没多久，姥姥便觉得疲劳，让妈妈将她抱回了老屋。第二天，姥姥平静地离开了，门前的梨花簌簌地落下来。
　　 苹果树的花依然明艳着，守望着姥姥的家园，我们的家园！我常常想，那棵苹果树因为浸润了姥姥的情感，寄托着太多的祈祷，所以有了灵性。甚至我有时会梦见姥姥化成了那棵苹果树，它在夕阳下沐光浴泽，舒腰展背，用母性特有的温和目光注视着、守望着儿女后代。
　　 姥姥的守望是一种念念不忘的执着，是穷尽一生的、望眼欲穿的爱，是令人落泪的牵恋。因为有了姥姥的守望，相见与别离，都会有归期；因为有了姥姥的守望，远行或返乡，一样温暖！姥姥，我们永远爱您，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