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读顾城的诗《门前》，不知怎么的，一个词突然像跳蚤一般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渐近线。
　　 什么是渐近线？教科书上如是说：双曲线x2/a2-y2/b2=1各支向外延伸时，与这两条直线逐渐接近，我们把这两条直线叫做双曲线的渐近线。也就是说，双曲线与它的渐近线无限接近，且永不相交。
　　 渐近线有两个根本的属性，一个是无限接近，一个是永不相交。
　　 但对于渐近线，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定义，一种是虽然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另一种是虽然永不相交，却无限接近。
　　 前者传达的是无限怅惘，后者表达的则是无限痴迷。
　　 由渐近线，我又不由得想到四个人：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与林徽因。如果拿线段来比喻徐金梁与林的关系，那么，徐志摩与林徽因是平行线，梁思成与林徽因是相交线，金岳霖与林徽因则无疑是渐近线了。
　　 平行线是一条河流的左岸与右岸，正如徐志摩本人在他的《偶然》诗中所说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自然也只能是永远隔河相望。
　　 当年，徐志摩在英伦期间邂逅了才貌双全的林徽因，不禁为之倾倒，竟不顾师友以及父母的劝阻迫不及待地与发妻张幼仪离婚，后来林徽因被父亲带回国内，徐志摩又追到北京。左岸追右岸，追到天边也是枉然，就像金铁霖所感慨的那样，“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为什么？因为，徐志摩根本没有意识到林徽因是个多么聪慧理智的女孩，人家与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家又是世交，林父长民与梁父启超彼此交情沉厚，且同为引爆“五四运动”的导火索。林徽因用一首《那一晚》，明确地向他表示：“你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由于两条人生的线段无法相交，“油油油，滑滑滑”的诗人徐志摩后来便像一只钓鱼的小猫，捉蜻蜓不成便立马改捉蝴蝶——陆小曼去了。
　　 较之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线来说，也许同样永远无法相交的渐近线更多了几分悲情。因为渐近线虽是无限的互相靠近，哪怕近到了已经无法看出距离，哪怕看上去几乎重叠在一起，然而，即使到了绝对零度的真空，即使到了光线也无法抵达的黑洞，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宇宙的边缘，也依然没有交点。
　　 金铁霖与林徽注定只能做渐近线。虽然他们穷其一生来向彼此靠近。
　　 抑或，金林二人是有可能成为相交线的。一天，林徽因毫不隐讳告诉梁思成说，她苦恼极了，因为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她希望梁思成能像兄长那样给她指点迷津。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极，他一夜辗转，在反复比较了金岳霖与自己的优缺点之后，他诚恳地告诉林徽因：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金岳霖，祝他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听了，“逻辑”得充满修辞地回答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当林徽因最终选择梁思成做了相交线时，金岳霖则选择了做一条虽然“永不相交”，却能“无限接近”的渐近线。为了林徽因他赶走了从美国追到中国的金发女郎，他毅然决然终身不娶，他要穷其一生，与爱的人相守相随。尽管这两条渐近线默守在无限延伸的时光边，中间隔着一层微薄的空气，但却能静静聆听着彼此的脉膊与呼吸，即始终无法触及，那段薄如蝉翼的距离。
　　 林梁夫妇都曾留学美国，加之家学渊源，他们中西文化造诣都很深，在知识界交游也广，家里几乎每周都有沙龙聚会。而金岳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始终是梁家沙龙座上常客。他们文化背景相同，志趣相投，交情也深，长期以来，一直是毗邻而居，常常是各踞一幢房子的前后进。偶而不在一地，例如抗战时在昆明、重庆，金岳霖每有休假，总是跑到梁家居住。
　　 林徽因逝去三十年，他现在跟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一家住在一起。他对人说：“过去我和梁思成林徽因住在北总布胡同，现在我和梁从诫住在一起。”
　　 金岳霖对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唏嘘。
　　 无论物理距离，遑论心理距离？
　　 较之平行线来说，也许相交线是令人钦羡的。但对于渐近线而言，相交线则是悲催的。因为交点同时也往往会成为离点，相交线转眼之间会变成两条射线，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沈何处问。相交之后是相悖，是劳燕分飞，时各奔东西。不是吗，61岁的梁思成距离徽因香消玉殒七年之后就将自己的秘书林洙纳为了第二任妻子。
　　 唯有渐近线。
　　 唯有渐近线才是无限接近完美的存在。
　　 唯有渐近线为了无限接近完美而乐此不疲，而无怨无悔，至死不渝。
　　 天道酬“情”。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去世，因其参加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有贡献，建坟立碑，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二墓区；1984年10月19日，90岁的金岳霖在北京寓所逝世，这位中国20世纪著名的哲学家、逻辑学家河杰出的教育家的骨灰也安放于八宝山革命公墓。
　　 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又毗邻而居了。
　　 这就是渐近线，生命的真谛，人生的至境。
　　 行文至此，我忽而记起金先生的“幸福”论：人生幸福与否，不应仅仅从结局来衡量，而应从全过程来看。
　　 对于渐近线来说，我与你，虽然永不相交，但我们彼此努力接近着且接近了。——这不就是金先生所说的“幸福”吗？
　　 人生，做条渐近线，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