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大山里的人，祖祖辈辈开山挖壑，筑堤砌堰，他们在磐石上种植着生命，在贫瘠中播种着希望，在沟壑里延续着人间烟火，他们把大山作为自己的生命和追求，血脉中流淌着的都是坚韧刚强和不屈不挠……
　　
　　 ——题记
　　
　　
　　 一、
　　 李家沟，实际是一道山沟，它静默地伫立在我们村的正东方，它属于我们村的一界地域，其深约六七里，宽约一二里。深深的山沟，地肥林茂。李家沟没有一户人家，为什么人们称它为“李家”，村里的人都不得而知。这个名字也许纯粹就是一个代称而已，我们村没有一户人家姓李，所以也更谈不上是什么李家的祖产相遗了。
　　 从我家的大门口往东一抬眼，就能看到李家沟后底的那座大山，村里人依山所处的位置，习惯地称之为“东山”。东山高高地屹立在村东，高耸入云，挡住了我们东向的视线。一年四季抬眼望，能看到山巅飘渺的山雾与蓝天上倏忽的白云相偎相绕，也能看到太阳、月亮在那里此生彼落……
　　 春天来了，暖风从东方飘来，灰褐色的东山在一夜之间就魔幻般地变成了墨绿色，它把大自然的清秀带到了人间。夏天的东山，草木茂盛，百花盛开，葱葱茏茏，艳艳丽丽，一派繁华丰茂的景象。深秋的天空蔚蓝如海，蔚蓝的天空下是红叶烂漫的山巅。火红的东山把蔚蓝的天空映衬成了紫红色的绮缎，山天相合，天高气爽，人的心境也豁然间开朗了起来。冬天西北风“呼呼呼呼”地吹个不停，把大山刀割成了灰草色。大雪过后，皑皑的白雪覆满山，素洁的大山在此时又好似一位默默矗立在东天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肃静地凝视着脚下的大地和子民……
　　 远远看，东山之峰突兀乖戾，狰狞可怖，那是我从小就非常畏惧的一座山。小时候我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夏天午睡醒来，懵懵懂懂的我坐在大门口发呆。奶奶给我提来一壶水，洁白无瑕的唐瓷水壶可好看了，上边画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图画，我常常看着那幅图画沉思。我实在想不明白孙悟空为什么要打白骨精，“白骨精那么漂亮孙悟空还打她，他是不是打错了人？”有时候，我竟然也从内心里暗自恨起了孙悟空。奶奶说：“孙悟空能看清妖魔鬼怪，他打的那个白骨精是个吃人精！”奶奶的话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时候，我就坐在大门口，莫名其妙地哭。奶奶看看我哭，她一边和蔼地冲我笑笑，一边继续忙着她手头的活，并不理睬我无端的哭闹。奶奶在没事做的时候，看到我哭，就讲故事哄我，她讲的无怪乎都是些狐仙鬼怪的故事，听起来很吓人。
　　 奶奶说，小孩子不能哭。她随手指指李家沟的后山，说那座山里有一个狐狸精，专门吃不听话、爱哭闹的小孩子。她说她小时候的一个小伙伴由于天天哭闹，最终被狐狸精给叼了去……
　　 稍大后，我与小伙伴们只是在村子里玩耍，从来没有跑过更远的路，更没有、也更不敢去李家沟玩。李家沟是村里所有小孩子们都非常惧怕的地方，他们的奶奶也跟他们讲过关于李家沟狐仙鬼怪的故事。
　　 后来我上了小学，哭闹的少了。奶奶给我讲的有关李家沟的狐仙鬼怪故事，也越来越少，但是由于那种铭记于脑海中的恐惧感若隐若现，我的脚步仍一次也没敢踏进过李家沟。
　　
　　 二、
　　 爷爷年迈，大队为了照顾他，派他给生产队放牛。秋假的一天，爷爷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放牛。
　　 爷爷一年四季都是在李家沟放牛，爷爷常夸李家沟“沟清幽，草肥美，牛羊吃了笑嘻嘻！”我可不爱听。
　　 听到爷爷带我去放牛，我害怕极了，李家沟那些狐仙鬼怪的故事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生产队的牛在当时是优种牛，是公社领导帮着我们村从外地购来的。这些牛肥壮高大，高耸的脊梁，厚厚的脖颈，尾巴像一把大扫帚，牛儿们甩动的尾巴呼呼作响，也好像是甩动着一条条粗壮的神鞭。它们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叼食着路边的野草。
　　 我跟着走在队伍后边的一头老黄牛，慢慢地往前挪着脚。那头黄牛可大了，我的个子才有它半个后腿那么高，它在我面前简直就是个庞然大物，是一堵高墙。
　　 山路弯弯，一直向大山的深处蜿蜒着。李家沟是由两排大山夹着的一条大深沟，进出其间只有这么一条小径，抬眼看，狭窄的李家沟仅能看到像麻线绳那么细的一线天。
　　 虽已立秋，可李家沟里却没有一点萧瑟的景象。路边的野草有一人多高，茂盛的荆棘、藤条布满了整个山沟；高大的核桃树、柿子树、梧桐树、刺槐树、楸树……把整个李家沟覆盖的阴暗昏沉。太阳光从密枝的罅隙里透下来，斑斑驳驳的树影摇来晃去，好像是一个个飘忽不定的鬼影……
　　 爷爷驱赶着牛走到了李家沟的后底，然后又向那高高的东山巅峰盘桓。我跟在爷爷的屁股后边，东瞅瞅、西望望，整个李家沟好像是一个聚满了魑魅怪物的阴曹地府，令人恐惧得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爬到了山顶。爷爷把牛群赶到一块长满了肥草的坡地，让我看着牛不要随处乱跑。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镰刀，向山巅东边布满了荆棘的山坡走去。
　　 爷爷利用放牛的间隙，砍柴割草，每天的中午、晚上他都往家扛回一大捆柴禾。到我们家来串门的邻居都羡慕爷爷砍的柴硬实、耐烧。听着邻居们的夸奖，爷爷总是憨憨地笑。
　　 那都是些什么柴禾啊！荆棘圪针，藤条藜蔓。这些柴禾一般都生长在高山的险要处，一般砍柴人都不愿冒险去砍它。爷爷为了能砍到这些硬实的柴禾，翻山越岭，蹬崖攀塬，受尽了千难万苦。冒着生命危险砍来的这些柴禾虽受到了邻人的赞扬，但是在这些赞许声背后所透露出的那份艰险，也只有爷爷自己最清楚。
　　 站在山巅向西望，我看到了我可爱的小山村。我看到了村东头我们家的那个温馨的院子，院子前的那棵白杨树，虽然朦朦胧胧的，但在我心里是很清晰的。
　　 整个大山被各种树木和藤蔓野草给覆盖满了，寂寥，阴沉，可怖。知了还在高大的树木间鸣叫，不时有一两只喜鹊从茂密的树林里飞来飞去。草丛中有蚂蚱飞，灰褐色的蜥蜴瞪着它那棉花泡般的眼睛在草丛中四处探寻。鲜艳明亮的草蛇摆动着它那柔软的身躯，在草面上游来游去，这就是草上飞吧？
　　 我向爷爷砍柴的山林看，那里山雾弥漫。我看不到爷爷砍柴的身影，也听不到爷爷砍柴的声音。
　　 奶奶曾说过，狐仙就隐藏在这个山沟里，她经常站在山巅，望着村子里淘气的小孩……我在她的眼前，是不是看得更清楚呢？
　　 一只山鸡扑棱着翅膀，从山顶向山腰飞去。山鸡的振翅声惊起了一只野兔子，它竖起了两只耳朵，机警地朝着四处望着，猛然间，向前一窜，飞也似地向后山跑了去。
　　 我一遍遍地呼喊着爷爷，我的呼喊声在山坳间激荡，爷爷没有回声。我看了看牛群，牛儿们正低着头若无其事地细嚼慢咽，享受着青草的馨香。
　　 我害怕极了，顺着来时的山道，向山下跑去。长长的藤蔓把山路都给覆盖住了，好像绊马绳，让我摔了好多跤。我的腿上、脸上、胳膊上、肚皮上都给划破了，我感觉到浑身火辣辣的疼。
　　 我恨起了爷爷，让我来帮他放牛，而他却自个只顾砍柴，全然不顾我；我恨我的奶奶给我讲了那么多可怕的狐仙鬼怪的故事，让我一看到李家沟就害怕；我恨我的父母亲为了比我小三岁的妹妹让我跟着奶奶和爷爷生活……
　　 我浑身颤栗，一边跑一边哭。我听到了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感觉到我的身后就有狐仙、有鬼怪在追着我……
　　 我慌不择路，不知道跑了有多长时间，也不知怎么跑的，竟然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我家的大门口。我哭喊着，向院子里冲了进去。
　　 奶奶看到了惊慌的我，急忙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问明了情况，她指着东山数落了两声爷爷坏。奶奶哄着我说，其实李家沟本没有什么狐仙鬼怪，那是她为了唬我不听话而编出的故事。
　　 从那以后，爷爷再也没有让我陪他去放牛……
　　
　　 三、
　　 爷爷总是在李家沟砍柴放牛，他对李家沟情有独钟。
　　 听本家的大奶奶说，爷爷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母亲就都去世了，爷爷和我的老姑姑寄养在本家的一个叔伯家里，老姑姑比爷爷小几岁。他们寄人篱下，极不受叔伯的待见，叔伯婶娘还经常虐待他们。爷爷十四岁那年，爷爷和老姑姑就被本家的叔伯赶出了门，他们在村东头打麦场的一个破窑洞里安了家。
　　 爷爷勤劳有志气，他在李家沟开荒地修梯田，在梯田里种上了花椒树。由于爷爷的勤劳，几年后，花椒树挂了果，爷爷靠花椒卖了不少钱，买下了我家现在的这块宅基地，盖了几间土坯房，从此以后，兄妹俩才有了一个安身的窝。
　　 后来老姑姑和爷爷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姑姑出嫁到了邻村，爷爷看上了本村西头张秀才家的大闺女，也就是我现在的奶奶。
　　 奶奶还是大姑娘家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山丹丹花。山丹丹花一般都生长在危崖峭壁的地方，村里的后生们为了讨好奶奶，他们就爬山越岭给奶奶采摘山丹丹花，爷爷也是给奶奶采摘山丹丹花中的一位后生。
　　 相比村里其他的后生而言，爷爷是最不受奶奶的家人喜欢的。爷爷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个人，没有什么祖业，家里穷得叮当响，谁愿意把自家的宝贝姑娘嫁给他啊！
　　 爷爷采摘的山丹丹花，花朵硕大，花色艳丽，经爷爷从山里采摘回来的含苞欲放的山丹丹花，泡在青花瓷的花瓶中，能绽放好多天。
　　 爷爷的山丹丹花都是从李家沟的悬崖峭壁上采摘回来的。李家沟土地肥沃，向阳且水气足，山丹丹花长得大，开得艳，得到了奶奶的青睐。
　　 奶奶被爷爷的真诚和勇敢所感动，她的芳心终于被爷爷给征服了。又经过奶奶与他们家里人的不屈斗争，张秀才无奈地接受了这宗婚事，奶奶和爷爷终于走到了一起。
　　 有了奶奶的爷爷如虎添翼。从此以后，奶奶主内，爷爷主外，小日子过得是风生水起。爷爷干活的劲头更足了，他没日没夜地在荒山野岭的李家沟开荒山修梯田，在层层的梯田上种上了花椒树，核桃树。没过几年爷爷就把他购买来的那块空宅基地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农家四合小院，村里人都把赞许和羡慕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这对小两口。
　　 后来爷爷奶奶有了我的父亲、我的伯父和我的姑姑们。
　　 我的父母亲又有了我的哥哥、我还有我的妹妹。妹妹比我小三岁，母亲除了照看妹妹还得到生产队投工，她一个人看不过来两个幼孩，就把我送给奶奶、爷爷让他们来照看，我跟着奶奶爷爷一起生活了四五年，直到他们去世。
　　
　　 四、
　　 爷爷知道奶奶喜欢山丹丹花，他就在院门口不远处开出了一块儿花圃，在花圃内移植了十几棵山丹丹花。
　　 春天山丹丹花发芽了，它们从花圃里探出稚嫩的头颅，好奇地窥视着外面那多彩的世界；夏天山丹丹花的茎叶长高了，坚实的茎干宛若一个个强壮的小伙子；立秋十几天后，茎顶钻出了几棵含苞待放的花蕾，尔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山丹丹花次第开放，红艳艳、娇滴滴的山丹丹花好像是一个个娇艳欲滴的仙女。
　　 在山丹丹花怒放的季节里，爷爷喜欢一个人蹲在花圃前，静静地抽着旱烟看花开；奶奶也常常给山丹丹花儿浇水、松土、捉虫子；我注意到了，在山丹丹花开的季节里，奶奶和爷爷最开心。
　　 后来生产队修路占用了我家门口的那块花圃地，山丹丹花也从此香消云散了。但是，在每年的立秋后，爷爷放牛回家，总不忘给奶奶采摘几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
　　 我问过奶奶，她会不会死？奶奶说，人都会死，山里人是从大山来的，人死后还要回归到山里。奶奶还说，她是山丹丹花变成的，她死后，还要变成山丹丹花。她告诉我，如果我要是想她了，就到李家沟的东山上去找山丹丹花，哪棵山丹丹花最鲜艳，哪棵山丹丹花最美丽，那就是她变成的。奶奶还说，爷爷也会死的，爷爷是荆棘圪针变成的，山丹丹花喜欢生长在荆棘圪针多的地方，荆棘圪针永远守护着山丹丹花……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的夏天，爷爷去世了；初秋，在山丹丹花怒放的季节，奶奶也跟着爷爷的灵魂飞向了李家沟的东山上。
　　 奶奶的灵柩停放在爷爷曾经种植过山丹丹花的院门外。我没有悲伤，我知道奶奶变成了山丹丹花，她在东山顶上正看着我呢！
　　 奶奶要出殡了，我看了看奶奶那笑容可掬的遗像，蓦然间想起了什么，飞也似地向李家沟跑去。
　　 我穿过阴森森的山路，向爷爷砍柴的地方攀爬去，我看到了在荆棘从中一棵棵鲜艳、明丽的山丹丹花开得正艳。山丹丹花向我笑着，好像是奶奶朝着我笑。
　　 我从荆棘从中采摘了一棵又一棵的山丹丹花，一大束山丹丹花在我的手里跳跃着、舞动着，山丹丹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不时有五彩的蝴蝶向我飞来……
　　 我双手捧着山丹丹花向家里跑去，路边的藤蔓绊了我一跤又一跤，在我摔倒的每一刻，我始终不忘把山丹丹花高高地举起，我用身体保护着它不被摔坏。
　　 我远远听见了送葬乐队为奶奶吹奏的出殡曲，那首《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曲调，越过村子的上空，直向东山之巅飘荡了去。
　　 我把那束鲜艳明丽的山丹丹花毕恭毕敬地摆放在了奶奶的遗像前，我看到了奶奶正朝着我笑，我也放佛看到了东山之巅一丛又一丛的山丹丹花正在荆棘中怒放，红艳艳的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