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我骑着妈妈的26寸自行车，从新屋出发，沿着一条环乡河，往旧村区的方向驶去。像个热情的少女，追赶着落日，要在日落前抵达老屋。
　　 新屋离旧村区只有1公里，很快来到一座小桥跟前。此时的桥，是宽2米的水泥桥，桥两边有护栏，桥下河水缓缓流着，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孩童时，这是一条宽1米，长5米的木桥，我常在桥上跑过，像瞬间掠过的水鸟，让河水来不及细看。只有像我们这样从学走路开始，天天走这样的桥，才有足够的把握，毫不胆怯地在桥上跑。
　　 过了桥，是村口，左则是一棵高大的凤凰树。它像一把巨大的伞，撑起村庄的历史。树上的红花落光了，挂着数不清的弯刀形果子，几十只小鸟在树周围高低盘旋，发出清脆的叫声。向前走二十米，是一个祖庙，火光长明，世世代代供奉着我们的祖先。每天有村民在这里上香跪拜，祈祷生活平安幸福。一股和平之气伴着烟火笼罩着这里，让走过的人内心充满温善。
　　 进入村，中间一条大巷，两则是一条条宽一米多的小巷，水泥地板，巷两边是整齐的青砖灰瓦矮房。大部分房屋的墙脚上长着苔藓，空地处长着零星的野草野花。这就是我梦中摇动的老巷老家，我重重复复思念的就是这村窝。云在村庄上流动，河水绕着村庄慢转，我走了又来，始终把你牵挂在心底，始终走不出有你的记忆。此刻，徘徊在老巷上，灵魂在熟悉的气息中舒展，沉醉。
　　 全乡有七条村，我们住在五村。村的左边是环乡河，右边是山。此山形如一匹马，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村旁，因此，我们乡叫“天马乡”。
　　 经过二巷，这是我儿时走动最多的巷子。巷尾靠近河边处，有一排屋，住着五户人家。这里有我的同龄小伙伴，曾经的足迹，已被疯长的野草覆盖。月圆，友金，志强，月明，你们还好吗？我们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小时候月圆最多裙子，她穿起最漂亮的裙子，浸湿红纸，揉出几滴红水染红脸颊和嘴唇，盖着她妈妈的红头巾，准备跟小志强举行婚礼。我和几个小伙伴将爆米花洒在她头上。我把小枕头塞进衣服里，扮演怀孕妇女，挺着大肚子，扭着屁股走在这条长廊里。志强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的男孩，我们几个女孩常欺负他，要他包紧眼睛，捉我们几个，当他不小心撞在墙上时，我们几个女孩便抱腹大笑。
　　 我们同一年入学，不同班，但每天放学后，搬出小凳子，坐在长廊的地板上，排成一行或围成一个圈，凳子当书桌，轻松愉快地做作业。我的家比较宽敞，还有香港亲戚送来的14寸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周围的村民就涌来我家看电视，几个好朋友自然成为我家的贵宾。我每天把木凳子留给你们，让你们紧挨着我坐，便于我们边看电视边聊天。吃饭时，我们装一碗饭就集合，将菜换来吃，月明家的红烧肉最香，我愿意用所有的菜换一块红烧肉。现在我正在想你们，不知你们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也这样想起我？
　　 我家在四巷，这是一条大巷。上巷靠山，下巷靠河，我家在下巷，河水一涨，家里的天井就变成一个水塘，可以放船，可以玩水。每天，有很多去水井挑水的和去河里洗衣服的村民经过我家门前，我常坐在家门口默默地看着村民走过，认住了很多熟悉的面庞。每天挑水的村民都要在四巷走几次，每个人肩上挑着两个水桶，空着来，满着走。小时候，瘦瘦小小的我，也要每天去挑水。热天时，光着脚丫，用打上来的井水把脚洗了一遍又一遍，把脸和头发泼得湿湿的，然后喝几口，再挑起水桶，像挑起一家人的幸福，屁颠屁颠地走回家。那时常常幻想自己像鸟一样挑着水飞回家。
　　 五巷有一个供男人休息娱乐的大木屋，屋里只有几张木凳，几张竹桌，供闲着的男人坐坐。屋前是一片竹林，竹子比屋顶高出一倍，附近人家的鸡天天往竹林里玩，一边玩一边捉竹虫吃。竹林边是一个荷塘，塘里种着满满的荷花，还有很多鱼。喜欢音乐的男人约几个伴，坐在一起，有的唱曲，有的拉二胡，有的吹口琴。喜欢武术的男人在舞刀弄剑，围观的男人用声音助威。而大多的男人只是坐在竹林边，嘴里吸着水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旁边的人闲聊。有些老人天天在屋里打牌，玩个一天，输赢不过是一两毛钱，但他们总是乐不知返。
　　 走近老屋门前，推开红木门，进入屋内。东屋是古老的青砖墙灰瓦顶，西屋是修建过的两层小洋房，东屋和西屋之间是一条回廊，长约十米，回廊两侧是花园、猪屋、舂米房、杂物房。望着舂米房的石舂，忆起无数次踩着这台石舂，一下一下地将一粒粒米舂成细细的粉。那些米粉，常被奶奶和妈妈做成美味的米糕，米糕里加点芋头、豆子、虾米、肉……望着炉灶，忆起每天静静地坐在小木凳上，守着炉火，添着木柴，红红的火光映红了脸儿，不一会儿，喷香喷香的白米饭就上锅了。
　　 400平方的房屋，不管在任何年代，都称得上大屋了，然而这样的老屋，既没有艳丽的墙，也没有精美的家私和先进的电器。最昂贵的是神阁，阁板上精雕着图案，庄严地摆着祖先的神牌。
　　 奶奶在做什么呢？我推开西屋的大门，一眼便见奶奶靠在一张老藤椅上打瞌睡，两只手垂挂在藤椅两侧的背上，指甲上染着泥色，头忽高忽低，额前的白发零乱，不笑也不皱眉，皱纹下依稀可见她的清秀。
　　 我没有发声，在门口的小木椅上坐下，面对一堵长了青苔的墙神游。往事从门外款款而来，涌进我脑海，儿时常常爬上墙，然后英勇地跳落地，然后越过晒谷场，直奔去月明家……不远处曾有一条小沟，小沟里有鱼虾，我会拾条竹子，在一头切开一条缝，绑上渔线，系上铁钩，挖几条蚯蚓当饵，坐在石上，像模像样地钓起鱼来，往往守不住半小时便如烟飘去，一条鱼也没钓着。还有那些守着猪屋，等母猪生仔的夜晚，望着一只只乳猪从母亲屁股里血淋淋地钻出来，内心好奇、感动。如今看来，那时的所有行当，就为了今时的回忆吧！小时候，也常常坐在门口，等待日落之后，爸妈从地里回来……
　　 转头望向奶奶，她对面墙上挂着几个塑料袋，里面有水果、饼干、牛奶等，奶奶是不喜吃这些的，她长期挂在眼前的不过是子孙们的爱意，望一望，会有踏实的幸福感吧。
　　 中年人不够资格丈量老年人的心境，我曾以为奶奶是寂寞的。爷爷跟她婚前没有恋爱。婚后爷爷在外工作，相聚不多。老来，爷爷住东屋，奶奶住西屋，隔着他们认为刚刚好的距离，守着这个家。我想，像奶奶这样一生没拥有爱情的女人，是寂寞的吧？奶奶最疼爱最贴心的四姑前几年因病去世，这曾让她悲痛欲绝，后来还是想开了。她执意一个人住，在老屋建菜园，天天种菜。平时，儿孙们有空就来看望奶奶，几十个子孙轮流着给蔬菜淋水施肥，就是为了让奶奶在有生之年能做自己喜爱的事。多年来，与奶奶相伴的，除了菜园，还有亲人的问候和一室枯燥而祥和的时光。奶奶是坚强的、淡定的。我看见一缕宁静的光从她的寂寞里延伸出来，像月亮挂在月梢上，含着尘世的烟火，不声不响。一种安然从她的鼻息里飘出来，像蒲公英落在空气中，在老屋四周盘旋。老来的诗最美，因为深懂了世态。我这样想的时候，奶奶出声了。
　　 “哟，我的大孙女回来了呀！怎么不叫醒我呢。”
　　 “奶奶，我怕忧了你的好梦呢！”我连忙起身，走到奶奶跟前，与她面对面坐着。
　　 每次回来，所聊话题相似。谁来修过房顶，谁来搞过卫生，谁来送过汤，谁来淋过菜，哪家亲戚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小事大事，在奶奶嘴里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奶奶喜欢跟我说话，因我是她最疼爱最亲密的孙女，小时候天天在她跟前转，给她拔白发，跟她一起扎大绳、缝帐篷，跟她一起种红薯、喂猪……
　　 我和奶奶一起蹲在菜园里，摘成熟可吃的蔬菜。生菜、香菜、白菜、萝卜、黄豆、红豆……满园新鲜，弄来双手香，一怀抱的菜，衣上泥痕可爱，来一点风，更是心旷神怡。我和奶奶，你望我，我望你，时不时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笑声不断。亲情，像一场雨，绵凉清响，高低回旋，恍惚再多的分离也不该伤感，只要你还在，我还在。我该感谢，奶奶一直用这样的方式供养着大家庭的快乐。
　　 你来,有菜可摘。你来与不来，我都在种菜、种乐趣、种诗。这就是奶奶坚守菜园的用意吧。​
　　 任岁月流逝，亲情永不变。一老屋一老人一菜园，静默生香，忽又一年，相见渐少，惜今聚。挥手间，风吹菜摇，庭院清洌。待我下次归来，又是一季新香纷呈了。
　　 料想世间好情致，便是看透世事世情后的清澈和知足，像奶奶这样，不染悲愁，可独酿良辰和美酒，可醉在一方草木间。
　　 有些情诗，只写给岁月：我和你相依相缠，不争不恨不乞不求，我们一起，只关心豆的长势、菜的色彩、家的存在。有些浪漫，恰好是自由：儿孙自有儿孙福，得一亩地知足，一个人，能走多远走多远，能吃多少吃多少，诸事不管，只在菜园里转转，晒晒太阳，也丰饶，也浪漫。
　　 老屋墙边长青苔，老人头上长白发，长出的是岁月，亦苍凉，亦丰盈。
　　 不谈苍凉，只说丰盈，福在其中。老家的内涵，在奶奶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回乡，是每一个游子必然的梦。
　　 生命，因为有一个故乡而丰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