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冬月初一，寒风袭面。老家的表弟带着哭腔打来电话，说他爹不在了。我的心里顿时如同眼下的天气一样冰凉：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快。
　　 故去的是我的幺姑爹，一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人：妻子早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结果，大儿子外出打工伤残，生活不能自理；小儿子因病致残，勉强成家过日子。姑爹年近古稀却依然奔波在外打工挣钱，与大儿子相依为命。然而，屋漏偏逢年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今年9月，他被检查出患有脑肿瘤，并且是晚期。在救无可救之后，终于带着对生活的眷念，对老天的憎恨，对大儿子的无限牵挂，在这个刚刚开始寒冷的冬天里撒手西去。在此前的两星期，他在一次偶尔清醒时还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这是不是老天爷要灭我们一家啊，两个儿子都残疾，现在我又这个样儿……
　　 今年72岁高龄的父亲硬是要与我一起回去奔丧，要去为这个幼时跟着他长大，目前最后一个同辈的姊妹弟兄上山。我只能答应。
　　 越野车在奔波了一个半小时后，16年未回过家乡的父亲与我们一起回到了位于鄂西北大山深处，南（漳）保（康）谷（城）三县交界的过渡湾镇西帮村。故乡的山水依旧,人事全非。熟识的老一辈已经七老八十，花白的须发及满脸皱纹依稀可见当年的些许模样，生活中又平添了一大帮不相识的年轻小子闺女们。老家的人大都已搬出山，在山外寻求新的生存机会。原六、七小组方圆十多公里的地方搬得只剩下4户人家，包括幼年对我们家极为照顾的七家院的一家表亲也搬走了。我们的老屋场阴坡，原来共有6家近30人，如今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院子两头孤零零的3个人在苦守。
　　 家已不是记忆中的家了。曾经养育哺育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三间一偏厦的土坯房与20年前无疑，只是更加荒芜颓败：长长的灌木已披达到屋脊上，墙面上布满一道道房屋漏雨的黄黄的痕迹，室内蛛网尘土遍布，房前屋后杂草丛生，就连稻场边幼时亲手栽插的槐树垂柳也以一种凄凉破败的状态，在冬日的昏黄中呈现出浓墨似的剪影。
　　 姑爹的灵柩供放在我们原来居住过的堂屋里。刚一进门，两个表弟便抢过来跪在面前。父亲在姑爹的灵前燃起了纸钱，口中喃喃自语：“虎昌，本来是你要送我的，没想到是我来送你……”一时间，有泪水向眼眶冲来，为一生孤苦的姑爹，为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也为依旧偏僻贫穷的故乡。
　　 下午，我、德康、兴连陪着父亲一起到分布在故乡山头田洼的爷爷、奶奶、二叔、三叔三婶、小姑还有隔壁的奶奶的坟头上坟。一挂鞭炮响起，一刀纸钱燃起，一份追忆，一份萧瑟的思绪弥漫在冬天的傍晚。清水沟、岩屋沟、白日坡、高家屋场……这些当年我们曾经放过牛，锄过草，挑过水，留下我们幼时无忧无虑的欢笑，抛洒过我们青春的热血与汗水的地方，早已经是藤牵蔓绕，过去的庄稼地、溜柴洪，都长满了碗口粗细的树。
　　 按照家乡的风俗，晚上为故去的人伴夜。乐师们的鼓乐声与依依呀呀的丧歌声让人倍增凄凉，昏昏欲睡。由于身体的原因，我们守不了灵，熬不了夜，不到12点便在小叔家休息了。上百年历史的老屋，窄窄硬硬的床铺，潮湿而又略带异味的被子，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凌晨，雨雪霏霏。在刺耳的鼓乐声中，我们将姑爹的灵柩送上山。抬丧，落炕，掩土，除孝……一抷黄土，掩尽风流。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凌乱的雪花中，不由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从山上下来后，我们没有再返回老屋，直接到村委会上车回城。一路上，父亲不住的下车呕吐。望着他那蹒跚的步履，佝偻的腰身，以及衰老的脸庞，我知道，在这一生中，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了，一种时光荏苒，光阴不再的酸楚油然而生。我想起许久以前写的一首小诗：小时候，父亲盼望着我快快长大；慢慢的，我长大了，父亲老了，爷爷故去了。
　　 越野车在崎岖的村道上盘旋而上，雪越下越大，山峦、公路、河流，放眼一片白茫茫。回首北望，故乡也笼罩在一片冰雪迷茫中。是谁说的？故乡是一种病，微痛微痒，可致命！
　　 回到县城，我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大堆采访任务等着我，我立马便进入紧张的工作状态，似乎已经忘了故乡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一种逃避，就像历年来我曾多次回到故乡，但是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样。这是在逃避依旧贫穷落后的故乡的那一份牵挂，逃避一介布衣难施拳脚的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逃避那一份魂牵梦绕的心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