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守望】重 燃 窑 火(散文)
他望着那座窑炉,脸上闪着庄重希冀的神情。不大的窑体里,形状各异的胎子已分几层摆放在那里。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这些胎子是否放平摆好,那触摸的样子像是在触摸着神圣无比的东西。细心地检查了一遍后,他弯下身子,只见手中的点火器亮光一闪,立刻,窑炉内6根蓝色火柱腾腾而起,在胎子的间隙里欢腾跳跃。接着,他关上窑门,但窑门并没关严,留出一道不小的空隙。
“烧这窑的钧瓷得分两道工序,第一是烘干,得四个小时,所以窑门不能关的太严。第二道工序是烧成,把窑门完全关闭后,再烧十个小时,这窑钧瓷就成了。”他笑着对我们说,“走吧,趁这段时间,我们好好地聊聊吧。”
这是我见到史江伟的一个开场白。
史江伟尽管年近四十,却像三十来岁那样年轻而充满朝气,高高的身材,方正端庄的脸上透着睿智和精明。知道他是在前几天与几个朋友聊天时,说是郏县的一个农民建起了窑炉,要把当地失传千余年的唐钧瓷恢复传承下来。
见到史江伟,我才更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经完全置身在一个丰富多彩,气象万千的陶瓷世界里。若大的庭院里处处是陶瓷,成箱成袋的残体碎片,修复成形的古碗旧盘,保存完好的陶件瓷品,明朝的、宋朝的、唐朝的,甚至隋朝的、南北朝的,随手可捡。史江伟一件件地拿着给我认真地介绍着,将源远流长的陶瓷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他二楼那面积达300平米崭新漂亮的展厅里,更是陈列着他已经烧成的形形色色的钧瓷样品和收集而来的不同年代的陶瓷标本。
“所有这些都出自我们郏县,我现在就是要把我们这里的陶瓷文化努力地收集珍藏并传承弘扬下去。”史江伟骄傲自豪地这样说。
宽大的办公桌上,同样摆满了瓷器,留出的空间只能放下茶壶茶杯。史江伟将沏好的茶端到我们的面前,说:“追朔陶瓷的起源,曾有这样一个传说:很早以前,先人们为了能吃到熟热的食物,就把他们猎来的禽鸟用泥巴包好后用火烧。当他们把烧熟的东西打开取出后,发现这经过火烧的泥胎竟盛水而不漏,放物而坚固,为了盛放东西,他们就开始烧制起来了。这就是陶瓷的由来和雏形。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陶瓷作为一种文化的象征,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宋朝以纤细、柔软、玲珑为美,所以宋朝的陶瓷就显出纤细、柔软、玲珑的特征。到了元朝,陶瓷上就显出少数民族那种雄健粗圹,甚至有些野性的味道了。而唐朝以庄重、丰满、圆润为美,在陶瓷上是如何表现的呢?”他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形如罐状、颇有厚重大气之感的青蓝色相间的瓷片,说,“这是一个名叫水注的钧瓷残片,是唐代时期我们郏县黄道窑烧出的,它是不是这样庄重,丰满,圆润,把当时的文化表现的那样完美?这种瓷就叫唐钧瓷,那时还叫花翁。唐陶瓷不仅在陶瓷历史上有着不可缺失的地位,也是我们郏县文化的瑰宝,为恢复传承唐钧瓷我一直不停的探索着,追求着。”
望着史江伟手中那件珍贵而精美的瓷品,我感到无比的惊奇和敬畏。望着面前的史江伟,我更是惊奇而敬畏地想到,一个普通的农民,为何创造出这样一片神奇的陶瓷世界,为何对家乡的唐钧瓷又如此情有独钟?
“我与陶瓷的缘分,从六七岁时就开始了。”史江伟将手中的那件唐钧瓷片轻轻地放在桌上,为我又沏了一杯水,继续说道。
他的一个姐姐出嫁到禹州市神垕镇,神垕是座有名的陶瓷重镇。姐姐家的旁边就是陶瓷厂,史江伟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去到姐姐家,看到陶瓷厂常常把残废的陶瓷扔在外面,他就去那里玩。虽是废弃的陶瓷,但形形色色、多姿多彩的模样引起史江伟莫大的兴趣。他一片又一片捡着看着,并把好看的带到家中,像得到一件件心爱的宝贝那样爱不释手。就在那时,这“陶瓷”二字在他还不认识字的时候就走进了他幼小的心中。在他孩童时代,还有一种景象那么深刻而亲切地吸引着他。他家住在郏县城关南街,门口有座文庙。他常常到文庙里玩,那独特的建筑风格,美妙的壁画彩图,精细的雕梁画栋都使他看不够、想不够。也许从那时,他爱上了艺术。爱上艺术最直接和突出的就表现在画画上。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的美术成绩非常的优秀,学校的黑板报也都是他一个人制作的。作家木心说过:艺术是最好的梦。那时,他心里就有了这样的梦,将来在艺术的天地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然而,实现这样的梦想却是那样的不容易啊!从我记事时,俺家就是县城南街最贫穷的一个家庭。”史江伟喝了一口茶,沉重地说。
他姊妹几个,为了养家糊口,父母亲不得不披星戴月地拼命劳作。他两岁的那一天,父亲在城外几公里的地里干活。天下起了大雨,父亲就一个劲地往家跑,跑到城墙下,就大口地吐起血来,被人送到医院里,诊断为血管破裂。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经过抢救,父亲保住了性命。可仅仅十年时间,就在史江伟12岁的时候,身体虚弱的父亲还是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母亲为生活所迫,只好改嫁。在史江伟的记忆中,他家的两间房屋扎下根基后就一直没有盖起来。直到继父来了,才把这两间房子盖起来。继父心地善良,吃苦耐劳,以淘粪为业的他怎样的奔波也难以把这个家拉出困境啊!
史江伟在14岁的时候,不得不放弃学业,到福建一家食品厂打工。干了一年没有挣到太多钱,他只好回来谋求其他生路。这时,他的哥哥回来了。哥哥在鹤壁一家无线电厂工作,因企业效益不好,也想回来另找出路。兄弟俩就商量做炼铝的生意。然而,干了不到一年,他们因原料难找,挣不住钱而没有再做下去。该干什么好啊?正当史江伟苦恼迷茫之时,一个朋友给他送来了一个青铜镜模具。他一下子被这个东西吸引住了,那精美的模形,柔和的图案,唤起了他心底艺术的渴望和梦想。青铜镜是青铜器品种中的一种。如果说,陶瓷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青铜器更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中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辉。在中国陶瓷历史上,陶和瓷是两种不同的概念。陶由日晒而成,瓷由窑烧而变,而由陶到瓷转变这一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起源于夏、商、周甚至更早的时间,历经2000年而不衰的青铜器曾以独特的器形,精美的纹饰,身份的象征在人们的文化品位和生活实用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如今,它仍在闪耀着不朽的魅力,受的不少人的青睐和喜欢。同时,在自己的家乡太朴寨等地曾经发现并出土不少的青铜器具。带着文化的情怀与挣钱的念想,他和哥哥就决定制作青铜镜。然而,青铜镜的制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史江伟原来认为,只要用铜做原料,融炼成形就是了。他那里知道这是用铜、铅、锡几种金属原料融在一起制作而成的,原料配比更是一道难题。经过无数次的摸索实验,他终于把青铜镜制作出来了,拿到市场上也能卖到钱。但是,这是一笔不小的投资,兄弟俩常常因拿不出钱而干干停停、停停干干。最后终因经济困难,生活所迫,兄弟俩不得不各奔前程。哥哥到了郑州,在饭店打工。他就去到禹州神后,在姐姐那里做服装生意。后来嫌钱赚得不多,就到深圳一个单位当保安。在那里,他依然没有失去对艺术的痴迷与追求,白天做保安,晚上就在宿舍里看书、画画、琢磨青铜器的事。
这样下去总不是自己的出路。一天,有个河南老乡开着一辆宝马车来到他面前。他问这辆车得多少钱,老乡说起码得百十万元吧!他大吃一惊,啊?我一个月才1500元工资,吃吃喝喝一月最多能落千把元,要买这样的汽车起码要干100年啊!他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他就买了火车票回的自己的家乡,发誓那怕是吃糠咽菜也要干自己的事业。干什么,还干自己原来干过的的青铜器。
他想方设法,筹措资金,租赁场地,磊筑炼炉。为了把青铜镜做得更好,他千方百计地求师学艺。他听说外地有家仿古工艺做的很好,就慕名去那里学习。但人家的技术很保密,不外露。为了把这些知识学到手,他就为这家担起做饭的事务,不仅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有,出去买菜还得掏自己的腰包。人家的想法是,你愿意在这里干就干,不愿意就走。但他没有走,硬是忍气吞声的白天为人家做饭,晚上悄悄地来到工坊里……
他制作出来的青铜镜终因质优样美,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那时他的青铜镜每块能卖二三十元,一炉能铸50块,一月能烧3炉。这样,他一月就有一万多元的净收入。一个贫困家庭的苦孩子终于脱贫致富,走上了生活富足的道路。
但在挣钱的路上充满着艰辛和困苦。寒冷的冬天,他骑着摩托车到神垕去卖青铜器。50多里的路程,怕冻坏身子,就上面穿着棉大衣,腿上脚上包着一层厚厚的塑料袋,就是这样,走到半路,也冻得受不了了,就在路边捡些柴草点着,烤暖身子后再往前走。
“如果没有我做青铜器的那段经历和生活,也许就没有我走向唐钧瓷的今天。”史江伟讲的这里,笑了笑,为我们又沏上一杯茶,继续说下去
小时候留在心中那对陶瓷美好的记忆和情结,史江伟在十几年前在做着青铜镜时,就对陶瓷深深地迷恋着。他把做好的青铜器带到古玩市场上去卖,古玩市场上那形形色色的陶瓷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和痴爱,由此他知道了在自己家乡黄道过去竟是生产陶瓷的地方。当他怀着神奇而惊异的心情一次次地去到那里,从已经干涸的青龙河边寻找捡拾到一个个古老陶瓷的残体碎片,才更清楚地知道了这里的陶瓷历史不仅起于唐初,还可以追溯到隋朝以及更远的南北朝。当他在长达数公里的青龙河岸边看到那依然堆放着一堆堆炉渣,一层层煤底,一处处残瓷中,更深切的感到,这个起源于谒主沟,后发展到黄道再延伸到郏县城这片辽阔的地域,原来是一个多么红火、热闹的陶瓷世界。那规模就像现在的产业聚集区。陶瓷过去为何在这里如此兴盛?因为这里有取之不尽、应有尽有的制作陶瓷的原材料,有年年代代,奔流不息的青龙河,有具备了生产、发展陶瓷的一切条件。长达数百年的陶瓷历史,使这里的陶瓷烧制工艺达到了很高的成就和水平。这里不仅有民窑,更有官窑。让他感到更惊异和震奋的是,陶瓷史的一个奇迹和转折在这里出现了,在光亮无痕的瓷器上渐渐地出现了裂纹,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看似裂缝,手触光润,而这种现象,正是如今被称为汝、钧、官、哥、定五大名瓷中的钧瓷之雏形,产生之根源啊!这就是过去叫作花翁,现在被称为的唐均瓷。唐钧瓷如今更被不少的学者专家称为钧瓷之父,它在中国的陶瓷史上显示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史江伟不知多少次来到这里,寻找捡拾着陶瓷的碎片,也寻找捡拾着历史的记忆。面对着干涸荒芜的河床,杂草丛生的沟壑,他好似看到了这里窑座排排、炉火闪闪、云烟袅袅,人畜声声的繁忙景象。他更看到了唐钧瓷那非同一般的身姿与光影。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已不复存在,昔日的炉火早已熄灭,过去的窑炉难见踪影。他为这里发生的一切感到神奇,感到震撼,更感到挥之不去的无奈和遗憾。这里的炉火熄了,云烟消了,窑址没了,而在这里随之产生的历史与文化也会消失吗?会的,如果不好好地珍惜和留存,传承与弘扬,所有的这一切一定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消失的,包括现在还能在荒沟野草中捡拾起来的残缺碎片。
为此,他对这些还能拣拾来的东西更是加倍喜爱和珍惜。一有时间,他就去黄道旧窑址那里寻找采集,看到别人手中有郏县黄道窑产的东西,哪怕是小小的碎片,他都要买下来,对于有价值的,他更是不惜代价、千方百计地卖到手中。有一次,在郏县县城建设楼房挖地基时,有人拣到一个水注器型的黑唐钧,正要被一个外地人买走,他听说好连忙赶去要抢买下来,人家要价2万,他钱不够,就借钱硬是以2万的高价把这个东西买下来。
“我所以这样做,因为这是当地的文化,我不能把这样的文化让别人当着商品而转卖出去。”史江伟这样说。为此,这些年来,仅仅郏县黄道窑的钧瓷他就收藏了上万件(片),投入资金数十万元。就在他采集、收藏、修复这些钧瓷期间,他更感受到当地陶瓷文化的厚重和辉煌,感受到唐钧瓷那独特的风韵和魅力。于是,他做出决定,建窑点火,把失传千年的唐钧瓷恢复出来,再现历史的真实。
然而,做到这些谈何容易。唐钧瓷制作烧成工艺复杂奥妙,从选材、配材、拉胚、成形到施釉、烧成需要几十道工序,而且,过去许多的东西已经失传,胎子、器形更是难以寻找,这一切对于他这个白手起家的门外汉来说更是一个个难题和考验。他苦苦追寻,拜师求艺。在黄道,尽管唐宋时期的窑火早熄,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有陶瓷厂、烧缸厂。尽管这些厂窑如今已被时代淘态,风光不在,但当年烧窑做瓷的许多师傅依然健在。于是,他一次次地去向这些师傅求教学习。尽管这样,他在摸索、烧唐制钧瓷的过程中,依然是一次次的困惑与失望。他不会忘记,当他经过一番辛苦的努力,在做黑釉实验的时候,他多想第一窑就看到光彩闪闪的景象啊!然而,出来的却是一群乌灰难看的器物。他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琢磨、探讨、实验,这样做了半年,才把这种釉做成功。
桌子上,摆放着史江伟烧制出来的唐钧瓷样品,形态优美、色彩圆润、亮光闪闪,漂亮至极。他随手拿起一个出窑不久的水注器形的唐钧瓷,说,“你们看,这件成品形态厚润、美满,釉感坚实、强硬,既有一种奔放和激情,又有一种力量和动感。将唐代钧瓷的内涵和风韵表现的淋漓尽致。”
望着他烧制出来的一件件精美的唐钧瓷,我感到无比的惊异和欣慰。
“现在,我试烧出来的唐钧瓷和收集的数以万计的陶瓷,有不少人想买,我不卖,一件一片也不卖,不但不卖,遇到有价值的我还要继续的收藏下去。因为我不愿让我们的文化流失,一点一片也不愿流失。这些年我把过去挣的钱全部投入在这上面了。在做陶瓷的道路上,也许有人走的是经商赚钱之道,而我走的是文化传承之路。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我的梦想和追求就是原汁原味的恢复唐钧瓷,不能走样,不能跑味。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是唐钧瓷,我这里就是。”史江伟说到这里,心情也有些激动,他看了一下表,“啊,四个小时已到,我该进行第二道工序了。”
我随着史江伟再次来到他的窑前,火苗在窑中熊熊燃烧着,发着暡暡的声响。他认真地观看片刻,然后,弯腰熄灭了窑火。他望着里面烘干的胎子,笑着对我说,“接下来就是要为这些胎上釉了。此后,再烧10个小时,这一窑就成了,我希望这一窑能烧出更多更好的唐钧瓷品来!”
是的,我也同样希望那奥妙神奇的窑变将我们的中华陶瓷文化燃烧得更加璀璨夺目,把一个为恢复传承这一文化而奋发不息的追求者的梦想铸造得更加美好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