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家普通的商务宾馆。
　　 夜深了，很多房间熄灭了灯，随着城市的沉静进入了梦乡。此时，在东头的301房里，徐志远竟然毫无睡意。他坐在电脑前，手持鼠标，漫无目的地在网页游走着。几天前，公司在此地投资承建的一个项目在施工图上，有一个参数出了一点差错。他作为工程的主要设计者，不得不离开新婚不久的妻子前来处理。因为轻车熟路，再过两天，问题就圆满解决。在回家前，他想起了偏远山区，距离这一百多公里的父母。很久没见了，不知道二老过得怎么样。他很想借机回家看看他们，然后再回公司去复命。
　　 此时，他在心里呼喊：爹，娘，儿子不孝，我该怎么做啊？于是，眼里噙着泪花……
　　 忽然，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鹅叫了，一个加好友的请求忽闪忽闪着。他点开，是个漂亮的美女头像——懂你。很有吸引力的名字。
　　 他点同意。随后打过几个字来：“您好——懂你。”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
　　 “您好——飘荡的灵魂。”
　　 他发过去一个笑脸、一个握手。
　　 “为什么不休息，是不是没人陪？”懂你问。
　　 他心里涌上一股厌恶：“我不想聊这个话题，胡说八道就删除吧！”
　　 这串字打过去，对方沉默一会，又发过一个笑脸：“对不起，我道歉。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志远：“好，你说。”
　　 懂你：“你是不是不幸福？是不是不爱你的妻子？”
　　 志远：“恰恰相反，我很幸福，也很爱我的妻子。现在就是思念她才难以入眠的。”
　　 懂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飘荡的灵魂？”
　　 飘荡的灵魂，有谁能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有几次妻子高敏对他说：老公，改掉这个名字吧，它让人感觉凄楚，心无所依。
　　 懂你见志远没有回音，接着问：“这样的名字让人心酸，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好聪明的女人，志远心头掠过一抹忧伤：“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块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那里是灵魂的栖息处。”
　　 懂你发过一个问号：“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也许你的生活充满阳光。你在爸爸妈妈的羽翼下快乐的生活，没有经历痛苦磨难，你是不会理解一颗伤痛的心。你不知道什么是贫困，什么是伤害，什么是无奈，什么是卑微……也不知道自尊受到践踏的滋味。”
　　 懂你发过一连串的问号。
　　 志远发过一个再见的图片，懂你急忙打过来几个笑脸：“不要离开，不要走……”
　　 志远苦笑：“走吧，不要打扰我了。”
　　 懂你：“我想了解你，想懂你。”
　　 “没有人能懂我。”
　　 懂你发过一个调皮的表情：“你妻子也不懂你吗？”
　　 “她是一个好妻子，我爱她。不能失去她，所以不能让她懂我。”
　　 “她懂你了就会离开你，对吗？”
　　 “你很聪明，她如果知道我的一切，一定会离我而去。我不能没有她，她是我这辈子，除了父母以外最爱的人。”
　　 “你让我看到了你痛苦的内心。我们素不相识，没有芥蒂。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吗？我老公正好也出差了。我闲的无聊，我们聊聊，好吧？”
　　 经懂你这么一说，志远二十多年的郁积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内心世界从来没有对外人敞开过。以往，痛苦的时候，自己就跑到无人之处放声呐喊。有好几次，他狠狠地拳击树木、岩石，直到两手鲜血淋淋……命运如此安排了他，他是无力抗争，更无法摆脱的。这时有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近，借机排解一下，减轻一下心灵的重负也好。想到这里，他试探问：“你真的想听我的故事？”
　　 “是，我想做你忠实的听众。”
　　 “好，故事很长，你需要耐心，听我从头说起吧。”
　　
　　 【2】
　　 他说，早年有个叫徐玉柱的人，乳名狗剩。玉柱是他懂事后父亲给取的大名，户口簿上一直是徐玉柱，
　　 狗剩出生的时候，母亲一看是男孩，喜不自禁。于是，不顾天寒地冻，就让丈夫抱着他出去撞名字。这里有一个风俗，孩子出生后要出去撞名字。第一眼撞到什么就叫什么。这样做了，孩子就没病没灾好养活。丈夫顺从地听了妻子的话，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出去了。出门不远，一眼看见一条狗在吃东西，吃了就剩下一块骨头。他赶忙回家告诉了妻子。于是，婴儿有了名字：狗剩。名字虽然不雅，但是他确实平平安安地生长在这个家里。狗剩刚刚十岁的时候，就有人找着母亲，想攀亲家定娃娃亲。母亲觉得时代不同了，定娃娃亲不相宜，还担心要年年送彩礼，难得应酬，就一口拒绝了。他十五岁那年，风调雨顺，秋粮大丰收。那天分地瓜，他家的地瓜分出来了，有很大的一堆。他父亲是小队队长，分粮食的时候要亲自掌管秤杆，他要给队里所有的农户分完才能往家里运。天快黑了，狗剩着急，他急忙往筐里装，打算向家里先运着。他是老大，下边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的妹妹才几个月。母亲在家，等着地瓜运回家切片晒瓜干呢。当他鼓足力气，挑起装得满满两筐地瓜，趔趔趄趄迈动脚步的时候，旁边的三叔看见了，担心地说：“狗剩，你太小，挑得太重会把腰压坏的。”他说：“没事，我长大了。”当他把一堆地瓜快运完的时候，他父亲才分完。见儿子气喘吁吁，脸色蜡黄，身子有点直不起的样子。父亲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那晚狗剩躺在床上喊腰疼，折腾了一晚上也没有休息。接连躺了几天，村里人再见他的时候，他的腰已经不能直立了。慢慢的，他的后背鼓起一个包，越来越严重，父亲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父亲，他的脊椎遭重压已经弯曲，不可能挺立了。父亲蒙了，好好的一个孩子咋就这样毁了？从那以后，狗剩的个子停止在十五岁的时候，后背的包越来越大，成了一个罗锅。渐渐的，人们忘记了他的名字，人们叫他“罗锅”、矮子”。这个极大的反差，让他由一个性格开朗的英俊少年变成一个孤僻，沉默寡言闷葫芦。在队里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会离开热闹的人群，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边，孤独地看着蓝天发呆。
　　 岁月如梭，同龄人一个个如夏日的玉米，嗖嗖地长高。看着自己残疾丑陋的身体，烦乱、他狂躁、绝望……很多次把自己关在屋里，想自杀。是母亲时时监管，甚至苦苦哀求才留住了他。后来他想开了：既然老天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就听天由命吧。他不再郁郁了，每天就默默无声的下地，安安静静的回家。二十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一个个长大成人，结婚出嫁，他忙里忙外的帮父母操持。当他做了舅舅、大伯的时候，父母老了，白发也爬上了他的鬓角。八零年实行包产到户，三十五岁的他要了山脚下的二亩薄地。在弟弟妹妹的帮助下，他在那里建了两间茅草屋。一间吃住，一间放农具做饭，从此在那里安了家。他每天忙在地里，把地里的石块捡得干干净净，杂草锄得无影无踪，闲暇的时候捡一些牲畜的粪便，那是庄稼最喜爱的肥料。他用自己的勤劳把二亩山岭薄地伺弄的生机盎然。在这个宁静的世界里消磨着孤独的人生，播种着自己的希望。他把地划分成几小块，分别种上不同的粮食。收的粮食多了，他卖一些买生活用品。没有人打扰，一个人倒也过得自由自在。如果不是意外插曲的出现，他也许就这样终老一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他起床准备去小溪提水做饭。当他进入灶间的时候，突然吓了一跳：柴草旁边蜷缩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女人。年老的头发花白，另一个脸上抹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年龄。她们看见进来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男人，脸上一阵惊恐。
　　 他见状笑笑：“不要怕，这是我的家。虽然我长得丑，但不是坏人。”
　　 他的和蔼让老人渐渐消除了不安。老人告诉他，她们是江苏人，是母女。是讨饭来到这里的。昨天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俩在石崖下蜷缩了很久，等到屋里熄灯了，才悄悄地进来了。本来打算早早就走，没想到还没出门被发现了。老人一个劲解释：“我们不是小偷，暖和暖和就走。”
　　 他看看母女俩，心里一阵悲哀：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自己好赖还有一个栖身的地方。她们在三九寒天，却还在异乡漂流。他说：“你们如果不嫌弃，一会吃了饭再走吧。”
　　 这个寂寞的世界难得有客人来。
　　 他特意炒了平时舍不得吃的白菜粉条。吃饭的时候，他偷偷地看看女孩，就像电影里的黛玉那样楚楚可怜。一张洗过的脸，清秀，端正。一双O型腿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她个子不高，就像十三四岁的孩子。玉柱心里忽然对她有了一种怜爱，有股想保护的冲动。母亲说：“女儿叫‘凤儿’，二十一岁。小时候因一场大病成了哑巴。有一次上山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没有钱去医院，就由一个土医生接骨。后来，虽然能走路了，但是右腿已经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哥哥姐姐嫌弃妹妹，经常欺负她。母亲无奈，只好带她出来乞讨。”一转眼几年过去了，凤儿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聪明，对母亲很孝顺。有几次她想回家，想到哥哥姐姐凶神似的眼神，可怕的吼叫，以及村里人讥笑的目光，她退缩了。虽然乞讨艰辛，担心恶狗的追咬，但是总比活在鄙夷的环境里自在。
　　 吃完饭，母女俩拿着打狗棍要走了，他竟然有点不舍。母亲对他千恩万谢，凤儿的眼光也对他满怀感激。母女俩走远了，他的目光也送出很远，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了，他才惆怅地回到屋里。
　　 晚上做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做了一锅黄澄澄的小米饭。直觉中，他在等待什么。
　　 天黑的时候，小路上朦朦胧胧出现两个蹒跚的身影。他的心一阵狂跳：她们回来了。
　　 母亲带着一脸的尴尬，窘迫地说：“大兄弟，我娘俩还想在你的柴房住一宿。”
　　 他高兴地有点语无伦次：“大娘，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你看，我做好了饭等着你们呢。”
　　 睡觉的时候，他把柴房的草铺匀，上面铺上一块床单，又把自己压着一床被子给了母女俩。那一晚，母女俩睡了一个热热乎乎的安稳觉。他盖着一床小被子冻得发抖，一夜未睡好，却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第二天，母女俩又走了，这次她们说好晚上再回来住。他开始忙活起来，用稻谷的秸秆编了一个门堵在柴房门口。那样屋里还暖和一些，又把自己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中午的时候，特意赶到十里以外的集市上买了一块猪肉。那天，他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母女俩早出晚归，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他不许他们出去乞讨。母亲就帮着他缝缝补补，凤儿也帮着母亲打下手。他脸上有了笑容，身上的穿着变得整洁些了。有时候还哼几句不成调的京剧，惹得母女俩笑。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就到年关，家家户户忙着过年。他留下母女俩在一起过年。母女俩没有地方去，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看出来，母女俩也喜欢朴实善良的他。他高兴，磨了些面，卖了一些谷子，买回很多年货，还给母女俩每人买回一件新衣裳。那一年，是他残疾以后，二十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年。
　　 过年以后，他不再让母女俩出去乞讨了，他有粮食，三个人也吃不完。母女俩就在这里安心地住了下来。他把卧室让给了母女俩，自己搬进柴房，母女俩过意不去，但是拗不过他。开春的时候，母亲想家里的孩子，她想回家。凤儿不会说话，可是她耳朵“灵敏”，听说母亲要离开，她看看他，泪水流了出来。他对她也是依依不舍。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似乎爱上了性格温柔的凤儿，相同的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系在一起。母亲早就看透两人的心思。他性格温和实在，手脚轻快，虽然身有残疾，但是能养家糊口，能给女儿一口饭吃。把女儿交给他自己放心。
　　 晚上吃完饭，凤儿收拾好碗筷，母亲拉着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自己的两边：“孩子，我要走了，在这里麻烦你这么长时间，真的不好意思。大娘是讨饭的，没有什么报答你，亏欠啊！”
　　 他看看凤儿说：”大娘，我一个残疾人，村里没有人理我，我的亲人也不想见我，是你和凤儿让我感到人间的温暖，让我有家的感觉。你们不要走了，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有我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虽然我身体不好，种地还是可以的。“
　　 “孩子，你这话我信，可是不行啊！这里不是家，总住在你这里也不是办法，我家里还有儿孙一大群。春天来了，我要回去帮着种地了，虽然每年收成不好，也不能荒着。”
　　 凤儿有些难过，低下了头。
　　 老人执意要走，他不能强留。
　　 “孩子，我想对你说，如果你不嫌弃凤儿是个哑巴，就让她留下来和你过日子吧。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对她好，她和你在一起，我放心。”
　　 “大娘，你说的是真的？”他喜出望外。
　　 “大娘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凤儿虽然不会说话，但她耳朵好使。她比你小，不懂的事，不会做的事你给她说。她脾气你也知道，性子慢，从小受欺负，胆子也小，她做错事的时候你多担待一些。”
　　 真是喜从天降，他兴奋地语无伦次：“你放心，我会对凤儿好的，会对她好的。
　　 他看着凤儿，凤儿羞涩地低下头。
　　 大娘欣慰地笑了。
　　
　　 【3】
　　 志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陷入沉思之中。懂你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急忙问：“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