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黄金树(小说)
一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棵金光灿灿的黄金树,我周围所有的树就像众星捧月般把我围了起来,热议、羡慕、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哎!这是啥声音呀,怪怪的!正当我沉醉在美梦之中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声音把我给弄醒了!我张开沉沉的眼皮,看见就在我的脚下——其实就是悬崖下面,有两个人正在用贪婪的眼神看着我。
“终于找到他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说。
“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可是树中黄金,这下你可发财了!”一个白脸青年说。
说完,他们就虔诚地跪在地上,点燃三炷香,面朝我,嘴里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这些举动肯定跟我有关。
其实,我在这个悬崖峭壁上,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我的根就扎在石头缝里,我的身子至今仍然粗细不过大小腿,高低与人身相仿,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个样子,似乎永远也长不粗,发不大。而远处高低起伏的大山,山上流动的云,山里叮叮咚咚的泉水,以及那大片大片的树林,就是我全部的梦。
我歪歪斜斜地生长在这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上,从来都没有见过人。今天,这两个人不知怎么突然打碎了我的梦,闯进了我的世界。
烧完了香,他们就绕过山崖,爬上悬崖的顶端。那个络腮胡子靠着一根绳子,摸索着来到我的身边。我看见,同时下来的,还有另一根绳子,它拴着一个满是豁齿、明晃晃的家伙,紧随那个络腮胡子被系了下来。
那个络腮胡子靠近我,自言自语说:“崖柏爷爷,对不住了,我要把您带走,让您拥有另一种活法,来实现您的价值!”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络腮胡子:你是谁,为什么要让我换一种活法?
络腮胡子好像明白了:“我是谁不重要,但我不是坏人。我要让您辉煌!”
我依然盯着他不放:我不走,也不要什么辉煌,我就要在这里!
络腮胡子读懂了我,道:“难道您就愿意老死在这里,没人知道?那您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我想:这不关你的事,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把眼睛移开,生气地看着远处。
络腮胡子说:“您看,您在这里已经不下百年了,缺吃少喝,与其这么艰难地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为自己的价值献身。”
我收回目光,又死死地盯着络腮胡子:为什么一定要去轰轰烈烈地献身?
络腮胡子说:“您的奉献会给社会带来好处,给他人带来快乐,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很多人都知道您为他们而献身,您说,这难道还不算轰轰烈烈吗?”
我想,如果我的献身果真能给他人带来快乐,那也就“献”得其所了。
我有些心动。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我拿眼睛看着络腮胡子的眼睛。络腮胡子肯定地点点头。于是,我也点了点头。
络腮胡子显得非常激动:“这是您的造化,不久,您将走出大山,在世人面前展示您的风采,实现您的真正价值!”他赶紧取下腰间那个明晃晃的家伙,用手使劲儿一拉,那个家伙就发出“嗡嗡”的尖叫声。我有些害怕,用手捂着耳朵。络腮胡子说:“崖柏爷爷您别怕,我会很温柔的,不会太暴力。”络腮胡子的动作确实很温柔。他慢慢地把那个明晃晃不停转动的家伙往我身上靠近,我觉着一阵隐隐的疼痛,然后看到从我的身上被那个家伙弄出很多碎末,那是我的血肉,在一点一滴的往下掉。随着那个家伙不断进入我的身体,这种疼痛愈加剧烈。等到我的身体被那个家伙快要弄断的时候,络腮胡子又用另一根绳子拴着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让崖柏爷爷慢慢下去,别吓着他,更不能摔着他!”我的根和我的身子完全分离了,骨肉分离的疼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随着我的身子一点一点往下坠落,我被那根绳子吊到了山崖下,安安稳稳地放在了一块平地上。这里长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是个很美的地方。尽管我对这个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然而,能够亲自来到这个地面儿上,今天还是第一次,这让我的疼痛有了一丝慰籍。
二
过了好一阵子,络腮胡子和白脸青年又从山崖边上爬下来。
“上天保佑,一切都很顺利!”络腮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诚则灵,我们诚心诚意请树爷爷出山,树爷爷也被感动了。”白脸青年圪蹴在我跟前,看我的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
络腮胡子从一边的背包里掏出两瓶水,把一瓶甩给白脸青年,一瓶被他拧开。他饮牛一样咕咚咕咚猛喝两口,然后把瓶子往一旁一蹲,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说:“把那些没用的枝枝叉叉全弄下来!”说着,他就操起一把斧头,手起斧落,我的胳膊、腿,连同我的头发都被络腮胡子给弄掉了,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怒目圆睁:哎呀,下手怎么这么狠呢?
络腮胡子陪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崖柏爷爷,一时疏忽,一时疏忽!”
这时,我看见我的四肢在瑟瑟发抖,很痛苦的样子,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请不要把我们抛弃在这荒山野岭,我们也要跟您一起出去!我读懂了他们,看着他们可怜的样儿,我的心里陡然生出许多怜悯。
我看着络腮胡子:请不要抛弃他们,也给他们一个好的归宿吧!我看着地上的他们。
络腮胡子很为难的样子,眼珠子在他的眼窝里咕噜咕噜转了几圈。
“崖柏爷爷,从这里出山路途遥远,带他们出去是不可能的,再说,把他们带出去也没什么用途,要不这样,让他们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你看咋样?”络腮胡子把手从地上抬起来,然后又摁下去。
我听不明白络腮胡子的意思,就定定地看着他:你这上来下去是什么意思?
络腮胡子说:“包括你在内,还有他们,不都是从地上生长出来的吗,你,我要带走,他们,化为灰烬,回归大地,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听明白了络腮胡子的意思之后,我看着地上我的肢体,征求他们的意见:咋办?他们都表现出很无奈的样子,只好点头同意。我们以泪洗面,就此别过。一阵“哔哔啵啵”之后,他们已经烟灭灰飞。
三
我仰望依然坚守在山崖上的我的苍老而遒劲的根,以注目礼的庄重礼节,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我被络腮胡子和白脸青年驮着扛着,穿越大山、森林、河流。路途中,山水风光虽然很好看,但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一直在思念着崖壁上我的根,和已经化为灰烬的我的肢体。
络腮胡子和白脸青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弄出山。在一片开阔地上,我看见停放着一个大大的铁家伙。他们来到那个铁家伙跟前,铁家伙的屁股上就打开了一扇门。
“崖柏爷爷,一路上您享福,我俩净受罪了,这下好了,我们也该享享福了,委屈您一下,在后备箱里睡一觉就到家了。”络腮胡子如释重负。
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你们的家在哪里?那里有山有水吗?
“我们的家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里,有山有水。不过,山是假山,水是人工湖。”白脸青年一边帮着络腮胡子把我往后备箱里放,一边对我说。
“崖柏爷爷,别问那么多,到了你就知道了。”络腮胡子就要关上那个张开的门,“后边虽然有点颠,你就当是睡在摇篮里吧!”说完,只听“嘭”的一声,我的眼前就乌黑一片。
四
在上颠下簸和左摇右摆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那个铁家伙停下来了。随着那个门被打开,我重见天日。
又颠又闷又黑,真够受的!我有些不耐烦。
“嘿嘿,崖柏爷爷,这下好了,到家了。”络腮胡子和白脸青年把我往出弄。
“淘到了?”从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淘到了,黄金树!”络腮胡子洋洋得意。
“我看看!咦,不错,最少可以打三副!”远处的声音瞬间飘过来——是一个脸上布满了大坑小坑的中年男人。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是他们高兴的样子我倒是能看懂:这几个家伙都非常喜欢我。
他们把我弄进一个杂乱无章的仓库或者是车间。
“兄弟,交给你了哦,好好弄,过几天来拿货!”络腮胡子对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说。
“放心吧!”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我很惊恐地注视他们。
“让你去实现你的价值,给他人带来快乐呀!”络腮胡子老生常谈。
“对对,在我这里,可以让你的价值释放出来,变得更加高贵。”满脸是坑的男人说,“你看,我这里像你这样的多了去了,都在等待实现各自的价值。”
我环顾四周,这里确实堆放了许多和我一样的树桩和树墩,他们一个个都是一副随遇而安、满是期待的样子,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叛逆和反抗。
五
几天后,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用尽各种手段,把我变成了一颗一颗圆圆的珠子,从我身上弄下去的那些东西,这个人给他们叫“边角料”,全被他扔进了垃圾坑一样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那些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扔掉,也得烧掉。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被无情地抛弃了,就像当初看着络腮胡子一把火烧了我的肢体和头发一样,我的皮肤,我的血肉,就这样被抛弃了。我很痛心,他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而我又被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弄得粉身碎骨,四分五裂。
“这几颗是最好的,这几颗稍微次一些,这几颗是最次的!”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把我们这些珠子分成三部分,他还在我们这些被他分成三六九等的珠子身上打了眼儿,那个时候,万箭穿心的痛楚让我痛不欲生。我反抗过,挣扎过,诅咒过,然而,这个时候一切都无济于事。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你觉得还有用吗?”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口气很硬。他把我们一个个打磨得光鲜明亮,然后又把我们做成三个珠串儿,边做,他还边唱:“今儿个真高兴……”。最后,他又给我们三个都取了名字:大珠,二珠,三珠。
我的躯体已经不复存在,他已化作三个美丽的姑娘。然而,我的灵魂还在。我的灵魂愤怒地拷问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的灵魂:为什么要把我们分成三六九等?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在我的脑海里波起浪涌。我已心力交瘁,开始有些厌恶这个世界。
“哈哈,就像人一样,有的一生下来就是个尊贵的公主,而有的从她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是个贱人!”那个满脸是坑的男人振振有词,“为了让尊贵的更尊贵,我还要给大珠再配上黄金珠宝,让她变得价值连城!”
果然,大珠身上配上了黄色的珠子和绿色的珠子,珠光宝气,显得高贵无比。她的心里很满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而二珠只佩上了圆润而有光泽的石头,那个男人叫他“玉”,跟大珠比,显然逊色了很多,但她毕竟还是配上了玉石,心里自然也就坦然了些许——她自我安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竟三珠还不如她呢!而三珠什么也没有配,相比之下就显得极为寒酸。为这,三珠曾经失落过,伤感过,也自卑过、嫉妒过:为什么在山里从来都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一个整体,一走出大山,就被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呢?她想不通,就独自暗暗流泪。
六
有一天,络腮胡子和白脸青年来到满脸是坑的男人这里。
“咦,不赖,真不赖,妙手回春,浑然天成,等级分明!”络腮胡子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神来之手,佩服佩服!”白脸青年依然把两只眼睛笑成了两条缝。
三个人在屋里一番讨价还价后,络腮胡子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被报纸包裹得砖头一样的东西,递给满脸是坑的男人说:“哥哥我不会亏待兄弟你的,拿去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满脸是坑的男人喜笑颜开说:“多谢哥哥,那我就收下了!”
白脸青年说:“就哥哥这手艺,那是一绝啊,值!”
络腮胡子顺手拿起三珠,美美地把玩了一番,就问白脸青年:“听说你有个穷酸文友跟你讨要这玩意儿?”
白脸青年说:“是,一个文艺界的老朋友,他是个作家。”
“这次跟着我进山,不易,这个就算送给你的,你也顺便在你那个文艺界的老朋友跟前卖个顺水人情!”络腮胡子说着,就把三珠扔给了白脸青年。
“多谢大哥,以后有用得着的,支应一声,小弟我在所不辞!”白脸青年接过三珠说,“白送他的,这个就不错了!”
七
从那天起,我就被一分为三。
三珠被白脸青年送给了一个作家。
二珠经络腮胡子,送给了一位跟他私交甚密的市长。
大珠在络腮胡子的古玩店里,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标价不菲。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灵魂就没有离开过她们姊妹三个,整日游走在她们之间——我不忍心离她们而去。我看到,大珠整天端坐在珠光宝气、富丽堂皇的古玩店里,每天都被炫目的光环包围着,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达官贵族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她呢,为了迎合客人,整日都要满脸堆笑,来迎合、回应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和赞美。然而,我能看得出,大珠似乎并不开心,她那强作欢颜的背后,始终藏着一颗寂寞孤独的心,特别是当繁华落幕、独处高阁的时候,那种寂寞、孤独就会不停地啃噬她已经十分脆弱的心。我试图开导她,安慰她,但是都无济于事,她的心结很难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