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小年。家里养的水仙花绽开了第一朵。满盆葱绿的叶丛，那最先吐蕊的一朵，满眼春色，让人心生欢喜。六片洁白的花瓣，中间托着金黄的酒盏，简净端庄，极其素雅。初开的花，娇艳如二八佳人，容颜如玉。细嗅之，有清雅之香，云淡风轻，仿佛水洗过一样。
　　 冬日阳光真好，暖暖的，穿过玻璃窗照进来。客厅里的绿色植物，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像一首朦胧诗。水仙的香气清淡飘渺，若有若无。这样的假日，坐在阳台上，慢慢看一些书，想一些问题，也不失为好福气。
　　 曹雪芹在《红楼梦》也写过水仙花。黛玉屋内一盆水仙开得正好，曹公特别书名是一盆“单瓣水仙”。何谓“单瓣水仙”？就是向来享有美誉的“金盏银台”了。多瓣的，雅名“千叶水仙”，那花形成一个“撮子”。单瓣者，却形成一个娇黄齐整的小金杯，下面的六个白叶托，颇像杯托，故为银台。这种水仙风致独绝，我一向偏爱。家里养的正是这一种。翡翠的花苞亭亭立于青葱的绿叶间，我每天不忘往瓷盘里注些清水，它也一直长势良好，赶着春节来临，应景似的——开花了。
　　 “水仙”名字好，大有诗意，不知出自哪位雅士。我爱她的洁净。每年冬至，清水养之，几块鹅卵石压着根须，她便一心一意生长起来。通体碧绿葱翠的叶，形似蒜苗，但骨子里却有着仙风道骨。展开的叶，很像一个人张开臂膀，迎接阳光。我个人以为，水仙的好，好在清香。是古代的女子，冰肌玉骨，踏着冬日清风，凌波微步而来。
　　 古往今来，水仙花深受文人墨客的青睐，赞颂不绝。黄庭坚在《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中写道：“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我以为深得水仙之妙。水仙，或许真的乃多愁善感的洛水仙子所化。“水上轻盈步微月”一句，勾画出水仙的神韵，使人如见其美，如闻其香。清朝刘灏《广群芳谱》中有这样的句子：“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水仙朴素无华，品行高洁，的确不是凡俗之花。超凡出尘，是为“仙”也。水仙，水中之仙。
　　 在希腊神话里，关于水仙花有这样的传说：美少年纳西塞斯(Narcissus)是对任何美丽的少女都不动心，铁石心肠，却在无意中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为了不愿失去水中的人儿，他日夜守护在湖边，不寝不食，不眠不休，时而伏在湖边休息，时而绕着湖岸漫行，但目光始终离不开水中的倒影。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最终，纳西塞斯枯坐死在湖边。爱神怜惜纳西塞斯，把他化为水仙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那丛奇异的小花，清幽脱俗而高傲孤清，甚为美丽。为了纪念纳西塞斯，仙女们就把这种花命名为Narcissus，也就是水仙花了。而这亦是水仙花为何总是长在水边的原故。也因为这个故事，人们用Narcissism形容那些异常喜爱自己容貌、有自恋倾向的人。
　　 在中国，传说水仙花是尧帝的女儿娥皇、女英的化身。她们二人同嫁给舜，姊姊为后，妹妹为妃，三人感情甚好。舜在南巡驾崩，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上天怜悯二人的至情至爱，便将二人的魂魄化为江边水仙，二人也成为腊月水仙的花神了。
　　 无论哪一种传说，水仙花都指向的是爱。难怪，水仙的花语为“思念”。也是，唯有爱，让我们的生活更有滋味，也更有意义。
　　 一朵小小的水仙，折射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之美。在我看来，还是中国人的传说更具有诗意。那一缕缕的淡淡幽香，不正像绝尘的仙子么？试问，哪种花能像她不染泥垢？哪种花香比得上她的清雅？水仙，冬令时光的仙子。因为她，寒冬不冷——话说回来，即便是冷，也是香冷，冷香。
　　 水仙总在临近春节开放。多年以来，在我的意识里，这美好的花儿，早已和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过年氛围紧密相连了。寒冬将尽，新春即到，水仙是报春的使者——一个新的四季轮回又拉开帷幕了。
　　 作为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个四季轮回？最好的状态就是不辜负。有花堪赏直须赏。花的一生，短不过几天半月，来过，开过，足矣。只留清气满乾坤。人又能活多长？拥有一颗平常心，才能感悟到一花一叶之美。
　　 日影斜了，起风了，风吹动了水仙的花叶，一刹那，愈见灵秀。
　　
　　 【开到荼蘼花事了】
　　
　　 第一次接触到“荼蘼”，是在20多年前阅读《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麝月掣到了一支花签，上面画着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背面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她有着怎样的容颜、怎样的青枝绿叶？我一直无从知晓，这个疑问也就一直存留心间，包括那句谜语似的签语，也一直令我深感费解。
　　 近来，在黄苗子的《茶酒闲聊》一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记载：“一架荼蘼，四月间浅绛凝簇，十分热闹。”据老先生考证，荼蘼和蔷薇是一族，和月季、玫瑰是近亲，是绕着篱笆开的。登时，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是暮春，或者是初夏，阳光跳跃在花架上，紫的、粉的、白的，许多花朵攀上附下，正在绿叶丛中尽情地盛开，热烈奔放，是全身心的投入，不遗余力，吹奏着昂扬的生命之歌。花儿为什么如此灿烂？因为它是这个季节最后开的一种花。荼蘼过后，无花开放，春将不春，这一年花季便即将告终。“开到荼蘼花事了”，盛极而衰，是落红满地的意象，令人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无奈之感。
　　 细细想来，世间万物，人事盛衰，又有谁能逃脱“花事了”的命运？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就像青春，爱情，权力，富贵……红颜易老，刹那芳华，白发终将代替乌丝；情感易逝，荼蘼花开过，轰轰烈烈的爱已成往事，生命中最繁华、最刻骨铭心的即将失去。“花事了”，不只岁月年轮。无论曾经怎样的缤纷与辉煌，无论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还是盖世枭雄拿破仑，无论是《红楼梦》里元春晋妃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还是天下无敌的亚历山大帝国，或者……到最后，无一不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世上最宝贵的无疑是生命。然而，生命是太薄脆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荼蘼更经得住年月风雨，正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以这样的心观照人生，我不能不倍感苍凉。人生短暂，从生下来那天起，便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只有珍惜罢了。——珍惜生命，珍惜过程，珍惜生命里所有的拥有，以及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逢。
　　 存了这样的心，再去看天地万物，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人生聚散匆匆，处处上演着萍水相逢。上天让你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遇见何人，也许，都是宿命的安排。佛说，500年的修行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又说千万次回眸才能换得此生的相遇。台湾美学家蒋勋说过：“缘深缘浅缘长缘短，并无差别。生命各有各的归属。并不是短短的缘分，就可以轻率。”是的，生命中刹那的情缘，也是让人怡然的。佛是一种大悲悯，生活却是真实的。有遗憾，有珍重。都是要在生命里去感激的事情。
　　 这段话充满慈悲和仁爱，让人联想起日本茶道里的一句话：“一期一会”。一期者，一生也。的确，能这样坐在一起喝茶，或许一生只有一次。下一次与你面对面喝茶的，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而你所喝到的茶，也不会再是原来那一杯了。人生及其每个瞬间都不能重复。“一期一会”，提醒人们要珍惜每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并为人生中可能仅有一次的聚合，付出全部心力。
　　 喝每一杯茶，都要抱着感激的心，同样的道理，推而广之，吃每一顿饭，与每一个人的接触交往，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想到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每天生活在孩子堆里，面对的是一个个未曾雕琢的鲜活的生命个体。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生没有回头路，每个孩子所接受的教育也是单行道。作为教师，该以怎样珍惜的心去认真对待自己的学生？该如何把纯善的种子播进孩子的心田？
　　 生命中所有的邂逅都是缘分，这是很奇妙的。徐志摩写过一首《偶然》，那首诗最终镌刻在了他的坟墓旁边：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人与人，在茫茫无边的时间大海上偶然相遇，又将匆匆分别，永无再见的希望。那些相遇时互放的“光亮”，那些电光火石一样的激情与灵感，“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他说得这样洒脱！可是，我相信，那彼此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是不会被忘掉的，它必将成为永难忘怀的记忆而长伴一生。而人生，也正因为记忆而美好。缘聚缘散、花谢花飞终有定数，但是，曾经的芳菲与香味会长久地镌刻在记忆里，温暖我们的一生。
　　 “开到荼蘼花事了”，良辰美景奈何天，悲欢离合总关情！所有的故事，带最后，都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难怪“荼蘼”签后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不解，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宝玉何等聪明，他一定是看到了繁花似锦的背后，是荒凉，是寂寞，是灰飞烟灭。但是他不愿道破，一通劝酒混过去了。所以，宝玉喜聚不喜散，他是真心地热爱大观园里的众姐妹，人笑他痴也好，呆也罢，依我看来，那分明是一种彻悟之后的珍惜。
　　 让花开到荼蘼吧！如果爱，就爱到荼靡吧！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休问春归何处，一切的一切，珍惜加顺其自然，最好。
　　
　　 【万般风情一碗面】
　　
　　 好友梅子是个面食爱好者，尤喜面条。超市里各种鸡蛋面、魔芋面吃遍了，店铺里的新鲜水叶子面也吃够了，暑假里时间宽裕，她天天自己做手擀面。白花花的面粉，浇入淡盐水，动手揉成面饼，置于案板，再擀压成薄薄的面皮，用刀细切成条。这边锅里，水已经沸了，将面条拾起，投入沸水中。出锅后，佐以菜码，碧绿的黄瓜、鲜红的西红柿、洁白的豆芽、脆嫩的黑木耳，再搁几颗油炸花生米、撒几朵葱花，最好再摊一张金黄的鸡蛋饼。如此一碗面端上桌来，色泽艳丽，堪称艺术品。吃起来，面条柔滑细腻，菜蔬清香满口，且营养丰富。
　　 听梅子娓娓道来，我在无限向往的同时，感动于她用心精作的这份细心。有多久，没有吃过自家做的手擀面了？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为全家人做手擀面。父亲揉面、擀面的动作迅捷流畅，力道恰到好处，总是能将面条抻得又细又长又薄——或许是，那个时代的面粉，比今天的更筋道、更有韧性吧？配菜很随意，地里长了什么，就顺便摘些回来，软浆叶、四季豆、丝瓜，甚至是蕹菜叶或红苕尖都行，丢进锅里一起煮，捞起来拌以老坛酸菜、豆瓣辣椒，再拍几瓣肥白的蒜瓣，那个香啊，我和弟弟稀溜溜吮吸，弄出巨大的声响来，直吃得酣畅淋漓、肚皮溜圆。贫寒岁月，父亲的手擀面喂养了我们的身体，也滋养了我们的心。
　　 手擀面好吃，在我看来，因为它携带了个人的气息，揉进了一份浓浓的爱。女儿爱吃刀削面，可惜我总是忙，也笨，从未做过一次给她吃。县城桃源路有一家刀削面馆子，开了快十年了，生意一直不错，我经常带女儿去光顾。开店的是一对小夫妻，男的负责揉面、削面、煮面、捞面，女的负责招呼客人、端面、收钱。客人少的时候，小两口就相对而坐，闲闲地喝一口茶，聊聊孩子和家务，还有昨晚的电视剧。小老板告诉我，他家的刀削面好吃，一是面好，二是汤好。每日凌晨，男的便早早起床，以棒子骨熬成浓汤，汤色乳白、香气扑鼻。在他家店里吃面，我吃到了一种家常的、幸福的滋味。所谓烟火红尘、饮食男女，无非就是一碗面的冷暖吧。
　　 这几日，小暑一过，气温骤升，忽然很想念凉面。杜甫有诗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槐叶冷淘》）诗圣所说的“槐叶冷淘”，就是槐叶凉面，在面粉中加入鲜嫩的槐叶汁，揉和均匀后制成的碧绿面条。碧色，最能过滤喧闹、燥热的颜色，令人神经恬静宁和，再加上过冷水而淘，自然“凉”气十足，吃在嘴里比嚼雪还清凉，真是“经齿冷于雪”的凉爽美味。可惜，我没有品尝过“槐叶冷淘”，只能凭空想象。哪天不妨一试。
　　 县城西壕沟有家凉面店，每到夏天，顾客排起长龙。据老板介绍，他家的凉面制作方法简单，先将锅中的水烧开，然后把水叶子面下锅，并用长筷挑散，使其不粘连，最后把煮熟的面条捞出，用凉水冲洗，待水分滤干后盛入盆中备用。顾客根据各自的口味和喜好，加入豆芽、黄瓜、海带、胡萝卜、洋葱等菜品，讲究些的，再配以鸡丝、虾米、火腿或卤牛肉，并佐以姜、葱、蒜、红油海椒、芝麻油、香醋等调料，拌匀后，一碗香辣酸甜的凉面就做成了。
　　 凉面放在餐桌上，色泽光鲜，令人目清眼爽。低眉之间，那浓郁悠远的香味便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夹几丝凉面，吃进口中，慢嚼、细品，凉爽舒畅，惬意无限。
　　 吃面，最简单的方法，当是白水煮面。在雾中山明月池吃过一次午餐，便是白水煮面。汲来山泉水，柴火烧开，丢下一把干挂面，待锅里泛起乳白水花，捞面入碗，放入少许盐，拌匀即食，原汁原味。我不太吃得惯，然而，寺庙里的寂慈师父和其他清修的居士，倒是吃得有滋有味，甚是享受。到底是有修为的人，清心寡欲，能从一碗白水面里吃出真滋味，令我赧然自愧。
　　 简简单单一碗面，折射出不同的心态与心境。惭愧之余，我转念一想，所谓修行，修到哪一层就哪一层吧，也不必勉强，凡事顺其自然，自然即道。我乃是凡俗女子，至今仍贪恋红尘，爱的是色香味美、内容丰富、汤汁鲜浓的一碗面，其间饱含人间真情、尘世温情、生活雅情。万般风情一碗面，吃得开心、尽心，也不枉此一生。说到底，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好比爱情，经历过，然后烟火一样燃尽，也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