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大伯是我爷爷的干儿子，我说的爷爷是把我从小抚养长大的那个爷爷。农村人文化少，但历来淳朴敦厚，不缺聪慧，只是囿于了历史，囿于了环境而已。大伯，龙年生人；所以他父亲就替他取名:龙生。简洁明了，形象好记，亲切贴切又合乡村习俗。在农村，叫狗儿、猫儿，花儿、翠儿的孩子，倒真不比真正地上跑的狗儿、猫儿，树上开的花儿、翠儿少呢！难道这不是乡野农家，朴实纯郁的气韵华章么？
　　 有人说，历史是伟人创造的，又有人说，至少伟人是历史的推动者。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以为，如果没有广大的个体——劳苦大众，他们深入具体地去实践，流血流汗，甚至牺牲性命，恐怕，长城谁也堆不起来，运河谁也凿不开来，历史恐怕，定也翻不出一页半篇来！蛮荒的，必将仍是蛮荒；凄凉的，必将仍是凄凉；死气的，必将还是死气。
　　 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刚从战争的废墟中翻越走来，华夏大地，一片的贫瘠荒芜；满目疮痍中正酿着百废待兴的希望。江南还不是现在所谓的天上人间，常是旱涝不定，五谷不登。苍穹仿佛有意嘻戏人间，如孩童般，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要么润得你，湖满河暴，一泻汪洋；要么渴得你，青烟直冒，树枯地裂。但，开创了新世纪的人们，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尽管风雨萧索，青黄不济，瘪瘪着肚子，但口号声震震，劳作的愿望铿锵。——命运一但掌握到了底层人的手里，他们就一心想着改天换地，旧貌换新颜。
　　 伟人的历史推动作用，此时力量方显，一声令下，开河引渠。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普国齐动，亿万民众，奔赴各地，队伍长长，密密麻麻，压压匝匝；拿铲，拿锹，拿簸，拿挑，推着小轮，擎着红旗，唱着劲歌，踩水踏泥，开沟挖渠，真是红旗飘展，喇叭彻天。肚子里填着红薯高粱青豆玉米的人们，能量充沛地向着理想，高歌迈进。
　　 就在那时，在这数不尽穿梭劳作的队伍里，在这亿万万奔忙流动的人群中，是怎样的机缘？两个人，我爷爷和他的干儿子龙生，就这么着认识了，结缘了。
　　 那时挖河，先近后远，随着河渠工程的延伸，离家越来越远。远的，往往要去离家几十里之外的地方，一呆就是一个冬天，吃住在那。那时全国一盘棋，举国一家亲，上下同气一条心，共同愿望建设新中国。爷爷那组的住宿就安排在临近河道的一个小队里；爷爷被安排进了一个单身户家里。
　　 但见那屋，顺势搭建在路头一高坡下面，四周棚席围着，有的地方鼓出，有的地方瘪进，倒像是蛤蟆在运气，一鼓一鼓的，端是好看。鼓的地方也许是怕它鼓爆了，所以用木棍竹棍撑着，有时还晒点破烂的白衫，活像日本人投降时伸出的旗子。隙缝裂处，用泥巴糊糊粘着；窟窿漏处，用芦苇絮絮胡乱塞塞着的，远处看，又酷像是牢房里关着的须发斑白的老翁，在一个个探头望风呢。屋顶茅草都快腐烂发霉了，劲风一吹，上下四方都在，呼呼啦啦，哗哗作响。——假如这还能叫屋子的话。
　　 但也就是那间屋子，爷爷整整在那睡了一个冬天。爷爷后来回忆说，那个冬天，晚上睡觉时，呼呼的北风劲吹，棚顶糊着的泥巴干裂了，常震得簌簌往下直掉。他老担心棚顶，会睡着睡着给风刮跑了。有一晚，睡得正香，难得的好梦，突见天外飞来一物，电光一闪，飞进嘴里，嚼嚼还真是好香，兴奋至极，不料一觉醒来，顿感满嘴的涩物，憋的难受。原来，屋顶的泥巴被风吹的震落了下来，刚好掉进了酣睡的嘴里，引来了这场好梦。此事，在一个风雪炉暖之夜，爷爷年老尚在之时，在我俩的饭桌酒盅之前，偶而睹景思物，对我忆起。说明爷爷竟然一辈子没有忘怀。照理说，像那样的住宿环境，爷爷定要怨声载道，挖河的气力都不会再有的。但爷爷说，那个冬天，这是他艰苦岁月里最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他碰到了他的干儿子，龙生，并影响了彼此的一生。
　　 但当时，刚被分到他家的第一晚，爷爷说，疲累中，一见分配在了那四面见天腐烂发霉的屋子，心里对队长的那个气呀，真的无法形容，走又不是，天快黑了，来也来了；心想，将就一晚，明天无论如何不住这，晦气。
　　 正是这个“将就”，他们各自“将就”来了几十年的情分。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以前从没人进他这偏僻霉漏的屋子，更别说住了？也许是爷爷面多识广，虽存不悦，但知性随和，就有了龙生大伯第一眼的认同亲和？还是爷爷有时“筋”上来了就刚正不阿，才有了民兵队长的有意安排？总之，一个人的龙生，好像是屋里迎来了平生第一位贵客似的。爷爷后来回忆说，兴奋得龙生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破屋子里，叮零当啷，惊零咣啷，你道是啥？他忙乱着，一会儿烧水奉茶；说是茶，就是纯开水，爷爷说，水瓢还是墨黑的，垢也不知有几层；一会儿又客气的要给爷爷弄热水洗脚。这地方小，倒腾不开呀，你想这棚席能围多大的地？加上屋里灯光如豆般之小不说，还在罩里百般摇曳不定，人的黑影在棚壁上，上下左右乱串，他又手脚忙乱，着忙慌慌的，所以不是盆翻了，就是凳倒了。爷爷的心，当时就热了，在这寒冬里；当下决定，一直住下去，直到河道挖完为止。
　　 那晚，棚壁隙缝里冷风呼呼的，一夜没停，他俩两床被褥合为一床，足，相抵着，身，相靠着；聊当下，聊过去，聊将来，聊你，聊我，聊各自的一切。东方红日升起，他们已然由陌生的宿客，变成了干父子的亲情，没有香炉，没有仪式，啥都没有，只有耳边呼呼的北风。那年，爷爷近五十，龙生大伯近三十，孑身一人。这个棚下结亲的故事是爷爷在世时给我讲的，现在，爷爷已经去世多年，龙生大伯也近望九之年。由于我是爷爷后来一手带大的，也是龙生老伯看着长大的，所以爷爷去世多年以后，我从外面回来，辗转找寻着去看望他，望九之年的他竟然也一眼认出了我，我也从他深邃的目光中，重回了一次爷爷跟我讲的故事里去，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代。
　　 大凡孩童记忆深刻的亲戚，都是能给他带来好吃的人。龙生大伯，就是我童年印像中记忆最深刻的一个。不过我的记忆那都是离他们结识多少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大伯不光每年都来我家看望爷爷，而且一年要来好几次，每回都要带些好吃的来。但凡重要节日，什么清明，端午，立夏，重阳啦，——春节元宵，还有爷爷生日就更别说了，这些，一个不拉不算，平常，有时还会突然的出现在路边贪玩的我眼前，或早上，或傍晚。因为他做贩运蔬菜水果的营生，常是星夜赶路，没有早晚，碰到经过我们这，就要弯过来，哪怕很长的一段路。写到这，我就无数次的为我爷爷高兴自豪。他一生没有生育，没有自己的儿子，但上苍给了他一个比儿子还要好的儿子。
　　 我经常见他，一辆踏脚车，一百多斤的东西，左右垂挂着，后座上面更是堆积着，嘎吱，嘎吱，晃悠，晃悠，就这么脚登着，背弓着，形同纤夫，别无二致。哪怕送来一些饼干，几只鲜桃，或者些许水梨，一袋旱烟，他也要来。爷爷叫他不要绕弯来，太累；他说，久了不见，想得慌，看看就走，意思你不用弄吃的。看着他急于扭转的步子，爷爷这时拿菜刀拿淘米箩的手也就停住了；彼此间没有一丝虚的。
　　 有一次他病了（我们后来才知道），病愈后从医院回来，他请去医院探望他的亲戚好友吃饭，中午包的馄饨。傍晚，他就叫他的儿子送了过来，十几里路，到时，满头大汗，拿出盒子，馄饨还是热热的！我小小的年纪就已知道，世间什么才是最好吃的。那情，那景，历历在目。
　　 龙生老伯偶然有病，有时爷爷还真不知道，但我的记忆里，每次爷爷得病他准能来，没人告诉他，他像有感应似的准能知道。爷爷最严重的一次病痛，龙生大伯竟然停了好几天生意，在医院陪护爷爷，要知道，他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还没成家呢！
　　 我记忆里，龙生老伯家的房子一次次的翻新重建我都见过，这是他的喜事，少不得来叫爷爷。他的儿女一个个结婚我也都去过，尽管爷爷不在了，但我能代替爷爷去向他道贺，甚至不久前的孙女结婚我都去了。只是除了，老伯和爷爷结为父子情义的那间四壁透风的房子，我只能在爷爷的叙说里，去当年的地基上，无数次的举目想象了。
　　 这里我要补叙一下我的那个大娘，就是龙生老伯的妻子。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默默无语。来了客人，总是龙生老伯在前头招待，她总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做事，忙里忙外。等到饭菜上桌，她却一边看着，伺候着，或在灶边蹲着，一个人拿个碗将就着吃。我家请他家吃饭，好说歹说，叫一起来，特别叮嘱大娘，一定要来，答应的好好的，结果，她还是没来，说是在家忙活。农村人，眼里手里总有忙不完的活，但更主要的是她朴素纯真知情达理的心。她可能不想夹在一堆喝酒畅聊的人中间。还有就是，是否她觉得，她若来了，我奶奶就得像她样站着了？因为我爷爷家的这两张桌子，这几个位子，这几位亲戚她是知道的，多一位家人就得站着，奶奶疼我，站的自然就是奶奶，是否因为是这？我想大有可能，实情大概恐怕只有大娘自己清楚了。总之，这是我记忆里画面中永远的遗憾。
　　 和爷爷共同度过了那个冬天以后不久，特别是经过了多少个夜晚的畅聊，一个冬季的共同劳动之后，龙生大伯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郁寡欢了；大环境虽然还是这样没有变化，大江南北依然是一片的忙碌，依然是一律的穷困潦倒。但第二年他就在爷爷的敦促帮助下，把那棚顶上的茅草换成了新的，窟窿处不再是用芦苇絮絮随便填填糊糊了，用新泥重新规整抹平，房子有了新鲜的泥土草料气息。又一年，三十岁的大伯终于要结婚了，婚房虽然仍是那间屋子，但已不再破漏，新泥覆着，新草盖着，门前两个囍字凭添了不少的新鲜喜庆气息。不是人不在勤奋，而实在是那年头，你忙死忙活一年，除了勉强填饱肚子，有力气接下去再劳动，别的，就别想有啥剩余了，更别谈什么奢望了，大家都这样。大家穷，结婚取妻好歹也就不要什么彩礼了，也无礼可拿。但习俗传统总是要的，哪怕是一点象征。但就这象征，大伯也拿不出来。我爷爷就把仅有的八十八块钱都给了他，那年头已不少了，够办个简单婚礼了。扯了两件花布，象征性地给了女家一点礼物，自家米缸添了点米，新媳妇也就领回来了，把黑瓢洗了洗白，床上稻草换了铺了铺新，桌子板凳晃的重新钉了钉正，叫来几个长辈，一切定了，就开始两人世界新生活了。
　　 来年儿子生了，慢慢又有了自留地了，真是屋里屋外一片春色。接着又可以自由做买卖了，憧憬，欢愉中，孩子跟着也一个一个接二连三来了，一个个跑着来这小屋凑趣添乐了。政令一声如春雨，春风拂面，万物荣长。大伯搞贩运，大娘忙田地，一大家子齐努力，日子如初升的日头眼看着蒸蒸往上升。以前的破落户，人们不削于一顾，现在人们有事没事往这跑，来取经，满园的桃李果蔬，艳香四溢，能不引人？大伯的生意红红火火更是馋人了，来学样求帮助的，自是不在话下了。
　　 到大儿子结婚时，已是瓦房三间，透透亮亮，红被压床，软软和和，婚宴好几十桌，热热闹闹的场景了；早已不是老伯自己结婚时的草房一间，长辈几人，屋窄人淡那样的光景了。二儿子结婚时，楼房两层，上下六间，各色电器家具放得盈室，亲朋好友挤得满屋，迎亲车队排出老长，新娘的婚纱新潮的，随着宾客们的欢笑声，曳出老长老长，还得专门让人托着。
　　 事后，有人在大媳妇耳边，悄声说:“瞧，你公公，不公！你们的楼房是靠自己的努力再建的，你叔子的，却坐享其成。”大媳妇白了那人一眼，说:“给多给少那是老人的心意，再说时代也在变，我那时，比比人家公公给的已经很多很多，我很满足。”那人讨了个好没趣，至此从未再有言语。
　　 话说，这些最早也是二十年前上世纪的陈年往事了。岁月荏苒，光阴如梭，如今，生活如同田间春雨中的苗儿，在无声息里滋润荣长。大江南北，华夏大地，早已一切旧貌换新颜。但，一代人，一代朴实勤劳，憨厚奉献，至纯至真的乡土农民，转眼也随着岁月，一同老了。我爷爷去了，龙生大伯也老了；我见龙生大伯的次数也渐渐少了。有十几年里，我在外没得回来，但听母亲说，每年爷爷的祭日他总来，而且前一天预先就要来电话，害怕母亲忘了似的。
　　 爷爷去世二十周年祭日那天，龙生大伯竟然蹒跚着也来了，后面车箱里还带来了爷爷那个世界用的东西。有箱子，有衣服，罩衣内衣，有裤子，绒裤罩裤，有袜子，有鞋子，还有许多的纸钱，更有银子。老伯一样，一样，认真拿起，数着，叮嘱着，在坟前，在袅袅的香案前，一一交代，这是化给我干爹的……
　　 前几日，他的外孙女出嫁，喜宴是在一个星级宾馆里办的，好家伙，一个大厅好几百人，几十张桌子，人满满当当，还请了婚庆礼仪公司全程录像表演节目。大伯饭没有吃多少，和大娘一起，坐在后面的那个软背沙发上，静静的看，看他的孙女曳着长长的婚纱光彩照人的出镜，看宾朋抽奖，抽到六百八十八，大家沸腾的场景。大伯静静地看着，脸上挂着微笑，一声不响，——是否他又回忆起了当初他的那间草屋，还有那连买米带彩礼带办喜事的八十八块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