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胡同口的傻三(回首·散文)
一
曾经,不管是乡村的村头,还是城市街道的胡同口,总能看到傻子的影子,他们有共同的特点一一面带笑容,而我们浑然不知哪里可笑?或许,造物主只给了他们笑容,却忘记给他们因何而笑的理由。若是回忆所有认识的人,他们的名字或是影像,需要搜罗所有的记忆碎片,拼接成模糊的记忆,但终归或忘记了人名,或把长相张冠李戴。可唯独清晰记着傻三。
我印象中的傻子一一他们(她们)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头发如理不清的烂草堆。傻三却不然,她穿着整齐,齐刷刷的门帘遮盖着被紫外线照射过了头的黑脑门,小眼睛,薄嘴唇,笑起来露出两颗把门户的“虎牙”,嘴唇被风刺辣的爆了皮,明显的外八字脚,往两边撇得厉害,走路的姿态很滑稽。可凭她的穿着打扮,便看出她在家的地位。慢慢我发现:傻三除了爱傻笑,反应迟缓外,其实和那些满大街乱跑的傻子根本不同。听老住户说,傻三二十多了,爸妈对她疼爱有加,她家孩子多,不管大小都得让她三分。零食都紧着傻三吃,其他姐妹兄弟才能上前。除了下雨,即便飘雪的日子,傻三带着毛线帽子,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雪花落满棉服,她丝毫不介意,那双小眼睛乜斜着跳舞的雪花,咧着嘴笑着用手接着雪花,和我们对雪花的喜爱没两样。她如一道风景坐在胡同口的大石头上,屁股下永远坐着布头拼接的垫子,漫无目的地张望胡同尽头一一她看世界的一扇窗口。
自打到了家属院,我和同学放学回来,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傻三。她就像一座雕像伫立在胡同口,看到了她,便知到家了。她坐在胡同口的大石头上,用永远的微笑迎着我们,我们会问她吃饭没?想上学呗?她嘿嘿地笑着嘴里嘟囔着,她口齿不清楚,我们也没兴趣听懂。听妈说她不是先天性的智障,是小时候得了大脑炎落下的后遗症……哦!我也得过脑膜炎,可比她幸运的多。
二
胡同也是我们打发闲暇时光,寄存念想的场所。玩打仗、捉迷藏游戏,没头苍蝇似地满胡同乱窜,找同伴的身影,而傻三就像我们游戏的裁判,坐在石头上嘿嘿地笑着高喊,快跑,快跑!可胡同太大,找人不是容易的事情。情急之中,我们便想偷懒抄个近路,凑到傻三跟前套近乎,打探伙伴藏在哪儿?可她嘿嘿地傻笑,别想打听伙伴的任何信息。无奈,一计不成再施一计,我们从兜里摸出几颗糖块想贿赂她,可她从兜里掏出大把糖块递到你眼前。我们相视一笑,乖乖地挨门挨户找伙伴们。
中学时代,有条开滦运输线一一铁路,是横贯我们学校和居住区的必经之路,这条铁路线也串联着我们最愉快的时光。可不久,两个开滦一中女生的出现,梦断了我们的快乐,她们隔三差五在铁路线上劫道无事生非。其实,无非是女孩子的嫉妒心理,臭美什么?一群黄毛丫头之类的无聊话题。这两个女生高挑,脸庞很秀气,白皙的皮肤,发育成熟、凹凸有致的身材,个子比我高很多。我们显然形同没长开的丑小鸭,可她们的美貌给我们的却是骄横、可怕。我们不想惹事端,千方百计躲着那两个女生。老远看她们在铁路上,我们便迂回去了柏油路避开冲突。时间长了,我们忘了这些不快。可两个女生看透了我们的迂回战术,她们也改变了路程,提前在我们居民区附近躲藏。
我们高兴地到了大院附近,几个伙伴打招呼各回各家。突然,两个女生从大院外板房里出来拦着我们的去路,她们满脸得意和轻蔑的眼神喷着火,我们尴尬在那里,相持的气氛仿佛凝固了让人窒息。这时,傻三厉声大喊,你俩想打架?俺来了!傻三拎着扁担甩着大八字脚跑过来,两个女生见黑脸的“杨排风”扭头就跑。傻三嘿嘿地笑着,吓跑了,吓跑了!我们醒过闷来,头一次抱着傻三也跟着她嘿嘿地笑,院里的伯伯跑来急赤白脸地跟傻三要扁担,原来她抢过伯伯挑水的扁担,笑声再次在胡同口回荡。
三
每天放学回家,傻三仍在胡同口坐着,可我们发现她不再嘿嘿地笑,愁云给她的小眼睛蒙上少有的忧伤。我们好奇凑过去问她咋了?她不言语。后来听街坊说,她奶奶从乡下来了,说以后就住在傻三家了。
这老太太哪都好,就是不喜欢傻三,说傻三添堵!她来的第一天,看见傻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傻三也怪,忒喜欢奶奶,看着奶奶小眼睛放光。她每天去奶奶的屋子,嘿嘿地笑着瞅着奶奶,把自己的零食,或是点心,或是糖块放在奶奶的炕上。可奶奶不拿正眼瞅她,傻三的爸妈是孝顺人,看着老妈对傻三的不屑,这边是老妈,那边是疼爱的傻三,真是左右为难。不久,有一户乡下人给傻三提亲,傻三妈虽然舍不得傻三,生怕她受委屈,但考虑傻三的情况,有人提亲不错了,况且,那家也是厚道人家不会给她委屈,反正婆母看着傻三别扭。无奈,傻三妈答应了亲事。傻三不同意嫁人,她凑到奶奶跟前,奶,俺不想嫁人,不能天天看你!奶奶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听了傻三的话,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说任何。傻三见奶奶没吭声,抹着泪出了屋子。奶奶睁开眼睛,眼眶里盛满泪水。
一天,我们凑到傻三跟前问她,因为奶奶不喜欢你?她立马阴沉下脸,小眼睛里满是愤怒,气呼呼地说,瞎说!俺不想嫁人,嫁人咋天天看奶奶……我们愕然了,傻三让紫外线照射的黝黑的脸,在阳光下洒满温情的光。
她家很快张罗亲事,她妈给傻三准备了出嫁的衣服、被子,傻三家的小院子充满了喜气。傻三却像局外人,依然坐在胡同口的石头上,只不过坐垫换了喜庆的颜色,衣服也是喜庆的颜色。结婚那天,新郎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接傻三,他是质朴的乡下汉子,黝黑的脸上写满忠厚老实,一看便知,是值得托付的人。
傻三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己的家门口,她的爸妈和姐妹弟兄都站在门口送她,可她还执拗地张望着门口,不愿上车子。突然门开了,她的奶奶跌跌撞撞出来,三,你等等!傻三撇着八字脚快速跑了回来,走到奶奶跟前,小眼睛放着光,她搀扶着奶奶。奶奶从大襟衣服里掏出手绢包,树皮般褶皱的手哆哆嗦嗦翻开手绢,把一枚金戒指戴在她手上,三啊!抽空回来看奶奶啊!傻三流泪了点着头。奶奶抱着傻三老泪横流,也是第一次身体接触。
满胡同的人都来送傻三,一时间,笑声灌满胡同。可我看着红彤彤的身影远去,想象着明天,胡同口再也看不到傻三,我的心里突然空旷,眼睛模糊了。
傻三没了影子,人群里,有个阿姨小声和妈嘀咕:傻三遇到好人家了!她是李家捡来的孩子……
完稿于2016年1月1日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