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牟氏庄园的阳光(散文)
小学时,课本里说,牟二黑将穷人关进水牢,折磨至死。老师说得很愤怒,我听得很沉重。真的很想看看,惜乎经年,未能成行。
一路风尘,走到了悬挂着“牟氏庄园”指示牌的街道,心中一阵苍凉。各色不规则大理石铺成的路面破败不堪,连路左边的柳树筛下的阳光也十分凌乱。车子从一个栅栏的缺口进入。偌大的空地一片建筑垃圾,荒凉得让人心慌。一块云彩也没有,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仿佛要将大地点燃。
买了票,询问庄园的大门。导游顺手一指,左边那座门就是。
这怎么可能?这就是牟二黑庄园的大门?既没有贾府门前那样的大石狮子,也没有贾府那样的朱红大门。竟然只有宽不过两米,高不过6米的很逼仄的灰暗的门楼,通向牟氏庄园。
疑疑惑惑地进得门来,更是让我难以置信。院子也是窄得很,连我老家院子的一半都没有。正好一位游客嘟嘟囔囔走出来:“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收70块钱,太坑人了。”
难道梦想了几十年的庄园,就是这般的令人失望?游兴顿时消融。妻子说,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吧。
(一)山墙
牟氏庄园的墙,是真正的墙。三百多年过去了,你几乎看不到一处断裂的痕迹。这里的墙名曰“錾墙”,錾者,雕刻也。墙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经过石匠的精心雕琢,因而,墙体一律平整如镜,石缝纤细如线。据说,砌墙时,主人每天都会给石匠发一些铜钱和锅铁,用之嵌在墙缝间,使墙面平整。而工匠为了省下铜钱,自然就尽力将石块雕琢得细密无间。
我不是建筑师,我不是庄园主人,但这里面所包含的,而今的人们真的不懂么?
不仅仅是平整,牢固,这里的墙还透着浓厚的人文气息,精妙绝伦。院落里有一面花墙,砌有三百八十六块六边型的墙石。任取其中一块,均可与周围石块组成六边型花卉图案,总体上组成一个百花相连的连续图案。其细致精巧,世间无双。
还有那“虎皮墙”,顾名思义,使用和虎皮颜色搭配最相似的天然石料,红黄棕白青五色混搭。这种墙,不少地方都有,而牟氏庄园的为最。
长长的虎皮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是艺术长廊,更是对美好生活的祈盼。你看,那凌寒傲雪高洁的梅花,不是三百年屹立不倒的象征吗?那只不知装了什么药的葫芦,应该是对身心康健的祈祷吧?那只砖红色的宝瓶中,一定装的是馨香之物,不然,旁边的那个人怎么会沉醉地嗅着呢?
那重瓣的莲,那花开如焰的莲,那落在太极图上的莲……那不是一幅幅画面,而是细细密密的心思,是层层叠叠的盼望,那是无尽的乡愁啊。
那憨态可掬的好运龟,被来来往往的人们摸黑了身体,自然也摸进了层层的祈愿。
阳光照射在錾墙上,反射出岁月的苍茫。錾墙像一个缄口的老人,似乎要将过去的时光封存,也似乎不愿意今天的阳光照进历史。是啊,尘埃已经落定,何必再去吹拂呢?
(二)胡同
庄园的胡同,狭而长,两边是高高的墙。阳光将东墙或东屋上的瓦楞印照在西墙上,错落有致。此时是盛夏时节,墙头上的藤蔓宣泄着翠绿,叶子在微风吹拂下,在墙上珊珊而动。墙根,不时能看到一株两株的小树苗,艰难地仰望着狭窄的天空中热烈的阳光,这恐怕是岁月遗留下来的印记。稀稀拉拉的杂草,也不甘寂寞地摇曳着细嫩的腰肢,诉说着前辈的所见所闻。
路面一色的各色鹅卵石铺就,拼出的图案,让人不忍心踏上去。有些破败了,岁月的脚印在鹅卵石上无情地走过去,又走过去……走出了不算浅的的坑坑洼洼,像掉光了牙齿的牙床,无法再咀嚼生活的艰辛。
一位老农挑着两桶水在石板路上颤巍巍地走着,阳光在他的脊背上跳跃着。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穿行在这些胡同里的佃户或佣人,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年复一年;也仿佛看到了这里的主人们,将阳光盘算进每一座门楼,每一条甬路,每一级台阶,延续了300多年。
庄园里,没有死胡同,处处贯通。目前有些走不通的,那是人们将尽头的门锁上了,让我“不得极夫游之乐也”。就像,一个人将心门锁上,旁人再也无法走进,而自己也将走不进别人的心灵。这是一种抑郁式的自我封闭,遗憾,缺憾,引以为憾。
胡同,不同于高楼大厦里的楼梯和走廊。它不仅仅是过道,更多的是纽带,串联着每家每户,串联着每一颗心灵,串联着每一缕亲情。牟氏庄园经久不衰,骨肉相连,主仆相依,是至关重要。
走在两面高墙、空间狭长、烈日当空的胡同里,却没有一丝儿的闷热,倒是有阵阵的凉风拂过脸庞,我由衷赞叹庄园的设计者和建筑者的匠心独运。
(三)树木
庄园的院子都不大,但规整,洁净,方方正正。几乎每个院落都有树,石榴居多,蓊蓊郁郁,枝繁叶茂,洒下一地阴凉。或许,正因为这些树的存在,庄园才消除了溽热,拥有了一个清凉世界。
有一棵石榴树,虬枝铁干,不知经历了多少雨雪风霜,倔强地将生命化作累累硕果。已经开始泛红的石榴果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妻子举着手机各种角度拍了又拍,欣悦之情无法掩饰。我也禁不住伸手抚摸着石榴,一缕阳光正好照在这颗果子上,温煦可爱。
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细小的阳光被我们忽视了,我们只顾着品尝石榴的酸甜,却没想到这酸甜里其实有着阳光的味道。
那棵二百多年的紫藤,鲜花满树,枝干如铁。我仿佛看到牟氏先祖站在这紫薇树生长的空地上,仰天长吟:“清风两袖意萧萧,山径虽荒自兴饶。世上由他竞富贵,山中容我老渔樵。”两位美女站在紫藤下,人美花艳,回眸一笑,让人心旌荡漾。
那玉兰,虽然已经凋落了灿烂,你可以想见当日的一身素洁,扫荡一切尘埃;那紫薇,花开正艳,将一世繁华雄赳赳地写在了庄园的天空,谁敢说“花无百日红”……
这些树啊,走进这座庄园都许多年了。进入庄园,就默默守候着。有衰朽,有茂盛;有粗壮,有细弱;有鲜花盛开,有硕果累累。不分品级,不辨物性,勤勤恳恳,无怨无悔,只有如此,方能成就这蓊蓊郁郁,阴翳绵绵。树如是,人亦如是,历史更如是。
(四)戏台
最宽敞的地儿,恐怕只有戏园子了。这里也是阳光最充足的,明晃晃的,人在其中,心肝肺都是透明的了。这里曾经是最热闹的地方,红男绿女,欣欣然,品着茶,抽着烟,磕着瓜子儿,尝着果鲜儿……看台上的南腔北调,古往今来,人生悲欢。掉几滴眼泪,送几声笑语,叹古人的喜怒哀乐,想自己的酸甜苦辣。
台柱子上,是一副传布很广的对联:“不典不经,格外文章圈外句;半真半假,水中明月镜中天。”我端详了半天,品味着,思忖着,不太了然。
一个小姑娘跑上戏台,从幕帘后探出头来,很萌的样子,好像刚刚才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她肯定不明白左右两侧的条幅上的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也不会明白一百年前这里的阳光也是如此灿烂,一百年以后也是如此,而一百年后,她不会再在这个舞台上出现了。
人生真如戏,说辨不清真和假,不尽曲折与离奇。庄园从繁盛,走向没落,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天灾还是人祸?恐怕只有天知道。
在这座宏大的庄园里,哪天不在上演着精彩或者暗淡的戏呢?清兵来过,军阀来过,土匪来过,鬼子来过……当家的,有精明干练的男人,更有聪慧刚强的女人……坚挺了300多年,本身就是神话。
太阳不能不西下了,花儿不能不凋落了,岁月不能不逝去了……沧海桑田,是无法改变的。无奈的接受,也许并不是妥协。台柱子上的那两句话,我懂了,你懂了吗?
(五)地窖
走进“西忠来”院子,发现一个地窖。弯腰曲背,探头探脑,进了门,黑咕隆咚的。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看,圆拱形,一人多高,全是方形石头砌成,跟外面的錾墙一样,十五六立方的样子。
这太一般了,小时候我村就有比这要大十几倍的窖子。走到里头,挺凉爽的,也很潮湿。头顶有阵风吹来,抬头一看,一个一尺见方的通气孔,洒下一缕阳光。
很快,庄园走完了,竟然没有发现水牢,又不好意思打听。猜测是不是有几处封闭的地方就有水牢呢?手机上网一查,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刚才进去过的那个地窖,就是传说中的水牢。在“文革”期间曾经被曲解为关押穷人的水牢,其实是储藏蔬菜和鱼肉的地方,具有冷冻保鲜的作用。
过去这个窖子的门一直关闭着,总给人一种神秘感,现在开放了,大家进到里面看看,一目了然。不知道是历史跟我们开了玩笑,还是我们开了历史一个玩笑。
(六)回首
走出牟氏庄园,阳光依然灿烂。回首牟氏庄园,沧桑之感油然而生。365年的风风雨雨,将这所庄园刻进了历史;365年的是是非非,早被人们咀嚼品鉴够了。
阳光洒在庄园门口的老槐树上,如同母亲抚摸着睡梦中的孩儿。不过,这个孩儿真的太老了。它慈祥地看着我,树叶哗啦啦,如同心灵在做着情深意切的交流。
我伸出手,想跟他说声你辛苦了,守候了那么多年。可是,伸出的手却在他下面的大铜牛背上停住了。牛背上的两个牧童叹口气:“来过的人难以计数,可惜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庄园和庄园的故事,你真的懂了吗?”
我,哑然,我是位过客,岂敢高声语?想起庄园里有个卖自己著作的人,他撰写了三本关于庄园的书,却不肯承认自己是庄园的后裔。
我很喜欢刻在牟氏庄园一堵墙上的郑板桥的诗句: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