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又一年
那年冬月,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墨绿色的吉普车,把蒙着红盖头的我接到了婆家。
“妈呢?我咋没见到妈?”盯着热气腾腾的元宝水饺,我吃不下。从公公用崭新的秤杆挑起红盖头那刻起,我就没见到婆婆。老公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用红红的喜筷夹了一个水饺递到我嘴边。婆婆咋了?儿子结婚的大喜日子里她为何不露面?我嘴里嚼着香喷喷的饺子,心里泛着嘀咕。
刚咬了一口饺子,老公就被客人拉去了酒桌,新婚的房间内留下被喜气裹着的我。透过洁净的窗户,我看到院子里人来人往,几个传菜的少男,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端着热气腾腾的佳肴,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被大红喜字映红的小院。小院被浓厚的祥云包裹着,附在墙头和挂在树梢的白雪,在阳光下亦被粉成了红色。
小姑子挑开喜气盈门的粉红门帘,探进头,腼腆一笑:“嫂!”
我扭过头,对着小姑子一招手:“妹,进来。”小姑子扭捏着走进来,怯怯地坐在炕沿上。我拉过她的手:“吃饭了?”
“吃了。”她低眉顺眼地说着,看得出面对我这个嫂子她还有些陌生。
“妈呢?我咋没见到妈?”
“妈在,在西间。是妈让我过来看看嫂子的。”
“我去看看妈。”急忙下炕,我这个新媳妇进门大半天了,还没拜见婆婆啊。
推开房门,见婆婆蜷缩在被窝里,抬头看到我进来,她想爬起,被我一把按住:“妈,你躺着吧。”婆婆蜡黄的脸努力绽开笑颜:“你看我这身子一点不争气,让你受委屈了。快回炕上坐福去啊,我没事。”婆婆说话有气无力,看得出,婆婆病得很重。
婆婆是个要强的人,因为公公在县城上班,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打理。
记得刚认识老公时,他曾自豪地对我说自己的妈妈是妇女队长。我听了很是佩服。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妇女队长个顶个是厉害角色,不光要有无私奉献精神,还要有一身力气,凡事要带头干啊。有一年,队里几个男劳力被公社抽调去整大寨田去了,是婆婆带头推起了小车,领着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向地里送粪。老公说那天我妈回家累得都直不起腰,手上的大水泡把妹妹都吓哭了。本以为妈能在家歇息一天,没想到第二天妈把水泡一挑,挤出发黄的泡水,照旧出工去了。或许正是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让婆婆对自己的病不放在身上。
“看什么看,不痛不痒的,没事。”婆婆对乳房边上的两个小豆豆根本不放在心上,把公公让她去医院检查的话当成耳旁风。直到我和老公定亲的那天,因为客人很多,劳累一天的她感觉出腋下有些疼,在舅妈的劝说下她答应去县城医院看看。
“怎么才来?早干什么去了?”医生脸色凝重,责怪的语气让一家人心里蒙上了不祥阴影。几天后,婆婆被公公拽着去了莱阳“145”部队医院,在那里做了乳房切除手术。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里,公公让自己儿子对我封锁了消息,以至于婆婆在住院期间我都没能去探望。
“据说结婚的喜气能把晦气冲掉。但愿妈妈能躲过这一劫。”新婚夜里,老公的话让我心沉甸甸。这才明白公公为何急切地要求我们结婚,为何婆婆没有亲自操劳儿子婚事,精神萎靡不振地躺在炕上。
依偎在老公怀里,静静聆听着窗外雪花“沙沙”,婆婆那双满是爱的眼睛晃动在眼前。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儿子的婚礼现场忙碌啊,哪怕再累也开心。只是,婆婆的病情在加重,失去双乳的痛在延伸,一个高大的婆娘顷刻间倒下了,内心的不甘写在婆婆那张蜡黄的脸上。
“孩子,有动静了吗?”来年春暖花开时,周末和老公回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的婆婆渴盼的双眼紧盯着我的小腹。我脸一红,点了一下头。婆婆的眼睛立马放光,大声招呼着小姑子:“花,快叫你爸回来,杀鸡。杀那只大红公鸡。嫚,快上炕。”婆婆蜡黄的脸色微微泛起红晕,拉着我的手笑颜逐开。
婆婆终究没能看到自己盼望已久的孙子出生,在我怀儿子六个月时,婆婆走了。因为脑瘤的压迫,双目失明的婆婆怀着万般不舍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眷恋的老屋。清楚地记得,送完盘缠那个晚上,好端端的天骤然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忽忽悠悠从天而降,不到一刻钟功夫,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洁白里。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夜。
没有婆婆的老屋像失去了生命,无精打采地立在风雨里,老屋的上方飘着团团黑云。家的味道淡而无味,空荡荡的屋子让人心也空空。过年了,一家人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包着饺子,默默地吃着没有年味的饭菜,儿子呀呀学语声,似一枚小小的石子在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公公抬起了低垂的头,看了一眼孙子,无神的眼睛里有了暖色,抿嘴一乐,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红包:“忘了给孙子压岁钱了。”
没有婆婆的日子里,儿子成为老屋里唯一的开心果。
雪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没有婆婆的老屋因了公公的退休回家,有了新的故事。新的故事让愁眉不展的公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老屋生锈的空气里有了笑声。我们为公公高兴,为这个家高兴,袅袅炊烟里滋生出新的希望,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生出了嫩绿的新芽,与老屋家的味道遥相呼应。那几年,是婆婆走后老屋最敞亮的几年。
后来,后来是什么让家的味道变了?
“俺要走,回俺老家。”阿姨的话让我云里雾罩。没等下班就拽着老公打车回了老家,这两个老人走到一起已经有几个年头了,老屋里的公公从失去婆婆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家里家外处处弥漫着和谐的阳光,阿姨气鼓鼓的话从何而来?
“你阿姨要钱。”公公眼圈红红,用抹布擦着手里的相框。我记得这老相框阿姨来之前公公放在了床底的箱子里。相框里镶嵌着婆婆和公公的结婚照,镶嵌着婆婆和公公与几个孩子幸福甜蜜的微笑。
“存折还有几天才到期,我想到期了再给她。这就不行了,哭闹着要走。都是跟着前屋那个图钱的娘们学的。”公公的话里带着气,手有些颤抖,唉声叹气继续擦着相框。一遍又一遍,像在擦着过往的岁月,像要擦掉他心中的不快,更像要擦掉日子里的灰尘。
我从邻居家找回了阿姨,劝说他们应该惜缘,不要为了钱伤了彼此情感,人老了要那么多钱干吗?相互做个伴,相互搀扶着走完后半生该是多好的事啊。或许就是从那天起,家味开始变质,绿意葱郁的枝桠渐渐黯淡无光。直到有一天阿姨病了,说不能做饭了,要公公掏钱一起去养老院,公公真是上火了:“我大半辈子吃食堂吃得够够的,你想去自己去好了,我不去。”
阿姨赌气走了。头也不回走进飘飞的雪花里。她是在腊月初走的。阿姨走得很彻底,一把指甲刀,一把小扇子,一个马扎,只要阿姨要,公公统统答应。都说流水无情人有情,阿姨的走,让公公一蹶不振,原本打开的眉头又紧锁起来。老屋重新回到了寂静,回到旧日的时光里,夕阳的黯淡填满老屋,那团飘走的乌云,再一次遮挡住投向老屋的明媚阳光。让我们揪心的是公公的饭食,他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老爷们如何度日?我们让公公轮着到儿女城里的家住,可是公公就是不答应,说自己好腿好胳膊的不需要人照顾,饭自己会做,不用我们担心。无奈,我们和小叔子两家谁得便谁就回老家,给公公做上一些可口饭菜。后来,从来不会做饭的公公居然学会了包饺子。外人来家玩,看到一笑,说你这老头真行。可我每每回家吃着公公包的饺子,心口总是堵得慌。
落雪,又一年,眼看着公公的腰一天天弯下,身子一天天消瘦,我敦促老公无论如何要带公公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不能听信公公说没事,也不能听信当地医院的检查结果。
公公真病了,需要做心脏搭桥。这一情况着实让我们心里恐慌,要知道公公的身体每年查体都很好的啊。我想,这下公公一定会答应跟我们到城里住了。谁知,住了一个多月院的公公还是不答应,还说,医生都说我年龄大恢复得最好,不用担心,再说家就在镇驻地,离医院近,有事很方便,你们就好好工作吧,我在家给你们看着老屋,等过年过节的你们有个老家好回。
出了院的公公独自回到了老家,回到那个挂有婆婆与儿女相框的老屋,回到那个缠绕着他一辈子念想的乡土,回到那个曾经有着一家人欢笑的老屋。
一天傍晚,感觉心口发闷的公公打车来到了城里医院。萧条的秋风里,公公再一次病倒。看着躺在病床上满头白发弓着虾米一样身子的公公,我落泪了,偷偷告诉了自己爸,让他来医院劝劝公公,这次病好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回老家了,不能再让他老人家饥一顿饱一顿凑合日子了。好在,公公答应了我爸。然而,老天没有给我这个孝顺公公的机会。从住院到走,仅仅50天。肺癌与食道癌两大魔头夺去了公公的性命。公公因为窒息而亡,我们哭干眼泪也无法挽回公公的生命。公公那双睁大的眼睛有太多的牵挂,有着太多叮咛的话想说啊,可是他已经说不出,头与上半身浮肿得不成样子,紫色的躯体里再也输不进一滴液体……
“爸在青岛住院时说过,等他老了,不要我们给他报大庙,不要我们给他雇吹手,不要像其他老人走了在家住三天,他就在家住一晚。”老公的话让我心针扎一样疼。这就是我公公啊,倒了也在为孩子们着想,不想孩子们受累,不想孩子们被封建礼教所束缚。我真的真的懊悔,为什么那样相信公公表面的身体健康?为什么在公公心脏搭桥手术后听之任之,不强行接他到自己家里?那样公公是不是还能多活几年?
雪花在飘,我们一行人跪倒在公公婆婆的坟前。年近八十的公公终于与去世多年的婆婆团聚了。哭泣的泪光里我想到公公或许怕吓着婆婆,等我们给他穿上寿衣的时候,在医院像紫茄子一样浮肿的脸顷刻洁净无暇,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的老年斑奇迹般无影无踪,我看到了相框里那个英俊潇洒的公公。愕然间,我想,这就是人生轮回吗?
火光里,公公婆婆坟头厚厚的一层洁白在渐次融化,像极了婆婆与公公消失的生命,慢慢渗进黄色的泥土,回归到自己的故里。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噼里啪啦滚到清凌凌的雪中。爸爸啊,你打车离开老屋时,你能想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吗?村里的邻居都以为你去了儿女家,你活着时,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站着走出村庄,躺着回到故土吗?那天送你走时,你看到那片哭泣的人群了吗?那是亲人和村里父老乡亲对你的想念啊。
空旷的田野,大朵大朵的雪花依旧在绽放,朵朵砸疼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