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淑辉给我打来电话时，是晚上十点。我刚要睡觉，一看她熟悉的电话号，很惊讶，下午在这里刚刚回去，晚上就来电话，准会有事情发生。妻子还没有睡，歪在床上看微信。她听到手机铃声，关了刘能修电脑的小品，抬眼看我的表情，我在这头，总是说，淑辉，没事，没事。明天过来吧。
　　 撂了电话，妻子就问，是不是脖子疼了？谁让你动她脖子了？
　　 看妻子那样，还为我和淑辉的事吃醋呢。不是我告诉她，我们是发小、又一起读书到六年级，她知道吗？谁叫我嘴欠呢？
　　 我说，我是想让她的整个脊柱都通开，才拉她的脖子的。现在她脖子回不了弯儿了。
　　 你就不会说啊，没法回头是颈椎那里的增生刚刚被拉开，血液通过去了，就疼的厉害？
　　 说明一下，我是医生。其实我小时候就有了想当医生的梦想，却一直都是梦想。农民的生活就是种地，不读书了，因为语文念的好，被学校留下当了一年民办教师。当教师挣钱少，就去卖雪糕，卖一天雪糕就等于一个月的教师开支。自己这些年就是做小买卖过来的。挣了钱，后来都花在妻子的腰椎病上了。想想自己那些往事，和淑辉经历的磨难相比，的确是小巫见大巫了。
　　 淑辉在姐妹中，排行老四，是四妹。也是四姐，她还有个妹妹。在她十三岁那年，我们都上了六年级。也就是那年，她因为帮家里干活，辍学的。冬天，小淑辉挑着水筲去打水，脚上穿着露脚趾的黄胶鞋，冻得直跺脚，当她刚打上一篼子水往水桶里倒时，脚下的冰一滑，把她掼出一丈多远，撞到饮骡马的石槽上。她的腰椎扭了，扭得不敢动弹。学校的学生多，每个班有六十人，老师上课前，不点名，查头一天交上去的作业本，淑辉因为羞于交作业，每天做完的作业，都不交。她就扒在桌子上，让前面的同学挡着她的小脑袋，逃过老师的法眼。像这次，不上学了，老师也不会在意有没有她。她为什么总羞于交作业呢？家里穷，老师要求同学买大白纸订作业本，当时大白纸五分钱一张，裁成小张正好三十二张，订一个本子，可是，家里拿不出五分钱。淑辉靠着过年省下买红头绳的钱，才能攒下三分钱，刚够买一张黑纸的，她在黑纸上写完作业，从来不敢交给老师。
　　 淑辉家承包了七十亩地。她妈妈什么活计不干，饭都得在田地忙完的老爹回家做。她妈妈能花钱，能把父女们卖粮食、卖猪挣来的钱，花个溜吊光。能花钱，必然有经济来源。所以，她们五姐妹都非常能干，比如割庄稼吧，我们家承包了五十亩地，我们家四个大男人，一块成熟的高粱地长了好几天，你靠我，我靠你，人家康家一块地，头一天还长着高粱，第二天一早却没有了。再看看地上，全是秫秸杆儿。都说，看人家康家几个大姑娘真能干，趁着月亮，把那大一片高粱地全收拾了。她们姐五个，大姐是带头人，大姐的指示就像毛主席的指示必须照办。淑辉练就了一手好活计，掐高粱穗子最快。姐四个在前面割高粱，她把撂倒的高粱穗子掐下来，码成堆，再找柔软的高粱秸捆上。天要半夜了，月亮也快落下去时，淑辉把地头的毛驴车套好，赶了过来，大家开始往车上装高粱头。
　　 春季种地，淑辉和妹妹两个人拉簸瑟盖土，因为地湿，特别沉。耕种的骡马跑得快，她们撵不上，坐在地里打着滚哭——哭什么？哭这个庄稼活太累了，那年她和五妹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岁。哭罢多时，还得擦擦眼泪，继续拉。到淑辉十八岁了，家里还种着七十亩地，因为妈妈总花钱，尤其是一到年关就花钱，又没有进项，爹爹就想起了做干豆腐卖。淑辉的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像山里的麻雀，一旦飞走，再也不回来了。卖干豆腐、养猪、养驴，全是淑辉的事情了。大姐二姐嫁走时，发狠说，再也不回这个王八犊子山沟了，累死了。话是撂这了，但，每个年关还是回来看看妈妈。淑辉也像姐姐一样，誓死不嫁给种地的人，只要一提媒说男方家，多少多少亩地，多少间新瓦房都不理会。淑辉头摇的毅然决然。
　　 我们家五十亩地，是爸爸承包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在老槐树下相约，月色的清辉撒满了树梢，把扑朔迷离斑斑驳驳的影子映衬在淑辉的格袄上。
　　 就因为地太多吗？我望着她朦朦胧胧的眼帘，怯怯地问。
　　 你不感觉太累吗？你怎么不想着下海？
　　 下海？你还挺明白的？我说。手无意间拉起淑辉的手，一种从未有的暖流流过全身，淑辉一下子抽回了手，我感觉她浑身一颤。她呼吸急促地推开我，想想好门路，离开这穷山沟吧。我们打赌，共同出去闯，三年后，再相聚。说完，淑辉就跑开了。
　　 淑辉那年离家出走，独闯大连。她没有回头，家里人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后来她才给村里打来电话，才知道她在那里开了一家饭店。她的生意虽然很好，但因为妈妈病的严重，不得已回到家中。而我还是没能走出山沟，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就这样，媒人给我介绍对象，加之淑辉对我不冷不热，我们那段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终究被抹杀在摇篮里。
　　 淑辉家是我们村第一家万元户。可是，她妈妈能花钱，一分没攒下。给淑辉找婆家，淑辉不在乎有没有钱，就在乎地多少。她说，日子是在人过的，钱是人挣的。
　　 前段时间，淑辉突然一瘸一拐地来到我的诊所。她很健谈，还是那样漂亮，叽叽喳喳像个百灵鸟，一个劲地和我说往事，比原来大方多了。
　　 我说，你的腰椎病至少有三十年的病史了。
　　 她想了想说，可不是，正好三十年。我十三岁那年，挑水扭了腰。说着，她忍着剧痛，配合我的治疗，打开了话匣子。想不到，你竟然成了大夫？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呢，绕了一个弯，又走了回头路。
　　 怎么回头路？
　　 唉，别提了。家里家外全得我啊，我腰椎病又犯了。
　　 你对象呢？
　　 我看见淑辉脸上的汗水伴随着泪花一起咕咕流淌。我的话，像一颗银针，扎在了她的痛处，再不敢言语。
　　 片刻，她说，本来嫁给他，没房子没地，为了一个人我愿意。在我们结婚第二年，妈妈却离开了人世，那年妈妈才四十九岁，妈妈的心脏扩张，花了家里无数的钱，她是我们的妈妈啊。我们谁能狠得起来，我们姐妹抱着妈妈嚎啕大哭。想起每一年正月把妈妈弄到医院抢救，我们从来没有怨言。
　　 爹老了，把承包的土地给了我的五妹夫，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今年钱不好挣，我们就不开饭店了，我们两个人就过去帮忙，谁知，我那个男人啊，又出了一档子横事。嗨，说着，淑辉叹了口气。
　　 我故意叉开话题，不提眼前的事，听说你男人是厨师？所以，你们才开饭店的吧？
　　 他忠厚老实。老实人干不了大事，开饭店，全仗着我厉害，不然，早黄铺了。在矿山开饭店，人家欺负咱们是外来人，吃了饭不给钱，哪有这个道理？我也不管自己是女流了，女的咋了，我就拉着老板不放手，反正那个时候我就腰椎不好，天天疼得猫着腰，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对我如何，我就把他讹上。他就对饭店的人说，你们看看啊，老板娘这么漂亮，拉住我的手不放？我怕啥？就不放，不给钱就不放，你走到哪，我还跟你到哪呢！拉到他家门口，他怕老婆出来看见不好，没法了，乖乖地把钱给我了。过后，他说他喝多了，要不，守着饭店那些人他那个脸往哪搁？纯属是掩饰。还有一次，一个人不给钱，要跑。我扯他衣服不放，他把我搡倒了。我们对口嚷了起来，吵吵巴火的，把矿山的职工都嚷出来了。他就是赖皮不给，没办法，到月开支，我把他堵在会计室的外头，后来矿山领导调解，从他的工资里扣除了。我那个男人啊，就在后厨炒他的菜，一个屁不放。
　　 那时腰就猫着？你真要强？我问她。
　　 不猫着咋办？大饭店架子支那了。我们服务员天天四姐四姐地喊，快治治腰吧，我摇头，饭店离开我就关门了。原想不再种地受累了，没想到，干哪一行，都这么受累、吃苦，我咋这劳累的命呢。
　　 后来实在顶不住了，便包给了别人，我就去治疗腰椎了，东治西治的也没有治好。
　　 是呢，说起腰椎的事情，我也是到处跑，我家你嫂子这不是？给她治疗腰椎，这些年，我花了十几万，她久病，我成医了，我才学会了治疗腰椎病的。
　　 原来是这样的。
　　 是啊，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的梦想能成为现实啊。
　　 往事不堪回首啊……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只可惜，我对象才四十挂零，就死在那块土地上。
　　 别说了，治疗颈椎吧。你不是脖子回不去弯，不敢回头吗？
　　 能不想吗？爹爹是个老地迷，五妹接管后，扣上了大棚，不是大棚的卷帘机把人卷进去，他也不至于……说着，淑辉哽咽起来。
　　 不去想了，不去想了。我看着她说，感觉脖子好了吗？
　　 她擦干眼泪，转了转脖子，好了，敢回头了。你的手法真高！你一定成为当代的扁鹊！华佗！
　　 我送她走出诊所，她1米7的细高个溜直，腿轻捷灵活，一点没有病的样子。当她回头，要和我摆手时，我一语双关地说，别回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让我们一直朝前走，朝前看，一直走向远方。
　　 淑辉真的没有回头，她踏上柏油路，一直朝前走。
　　 我矗立风中，默送着她，她那美丽的倩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