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寂了一个凛冽的寒冬，冀南山区的大地终于苏醒了。
　　 三月，山杏花迎着料峭的寒风绽放了，她给大山带来了春天的讯息；桃花开了，妖冶的花朵，红扑扑的笑脸，不禁使人想起了人面桃花的她；接着是李花、杜梨花、红芍药的次第绽放；山绿了、水绿了、大地绿了、天空也绿了……初春的南太行简直成了一个花的世界、绿色的海洋。
　　 春分过后，黄色的土地松软了，清漳河畔的垂柳如万条垂下的绿丝绦，她那婀娜的身姿在清粼粼的河水荡漾下愈发显得妩媚动人了；杨树嫩嫩的绿叶如幼孩肉嘟嘟的小手，他们迎风鼓动着手掌，热烈地欢迎着春姑娘的到来……太行春色早，开年气象新。
　　 老牛伸了伸腰，打了个呵欠，抖了抖浑身上下那厚实的绒毛，“哞”地向晴天叫了一声。它知道春天来到了，新的一年紧张的劳动又要开始了。
　　 爷爷从牛圈里搬出了牛鞍，用细毛笤帚扫扫鞍子上的积尘，给老牛备上。他拿起铁锹在积粪场把沤了一冬的圈粪、农家肥铲满牛驮子，驮子在牛背上沉浮着，远远望去，牛背上好像是驮着两座尖尖的小山。老牛的鼻腔里长长地了咻了一口气，它迈起沉稳的步伐“噗噗踏踏”地向田地里走去。
　　 黄色的土地上扬满了黑褐色的农家肥，洒满肥料的田地好像是换上了崭新的春装；接着的几天时间里，爷爷吆喝着老牛，银光闪烁的犁铧翻卷着，田地里滚动着金黄色的波浪，一波一波地向前涌动……
　　 清明节的早晨，奶奶从瓦缸里挖出一瓢又一瓢金黄饱满的谷子种，她娴熟地用簸箕颠簸出种子里的灰尘和杂物，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入布袋子。爷爷一肩背着谷种，一肩荷着双脚耧，老牛拉，爷爷种，他们把金黄色的希望播种在了金黄色的土地里。
　　 春雨知时节，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已经探出了两三片嫩叶的谷苗，张开大嘴，“咕咚咕咚”地畅饮着。
　　 谷雨时节春阳暖。暖烘烘的太阳把大山照耀得暖意融融，爷爷脱去冬棉衣换上了春夹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间谷苗，上头锄，打农药……看着绿油油的谷苗，爷爷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谷苗一天高似一天，一天比一天茁壮。底肥足、雨水充分，再加上阳光普照，天时地利全占尽了的谷苗，拼了命地往高处长。黑黝黝的茎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油光闪亮的光芒，谷苗好像是一个个强壮的小伙子，朝气蓬勃，路过地头的村民看了都叫好。
　　 “六月六看谷璓”，奶奶嘴里嘟哝着，她看了看穿着开裆裤的我，又笑着说：“小孩露着个黑屁股！”我把食指从嘴里取出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随即又把食指放进嘴里吮吸了起来，一边吮吸一边“咯咯咯咯”地冲着奶奶笑。
　　 农历七月，谷穗饱满了，沉甸甸的谷穗好像是一串由一粒粒绿茵茵的祖玛绿宝石串起来的辫子。夕阳西下，山气升腾，爷爷坐在地头，看着黑黝黝的谷子地，闻着清风吹来的谷子清香，他狠劲地拽了几口旱烟，两只鼻孔里喷出两条银龙，银龙袅袅地向大山的云雾中飘去。
　　 白露节过后，太行山区渐渐地凉爽了起来。谷子杆黄了、饱满的谷穗成熟了，成熟的谷穗金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爷爷笑了，深深的皱纹在他那黄铜色的脸庞上跳跃着、舞动着，灵动而有节奏。
　　 九月收秋忙。爷爷挺起胳膊，挥舞着弯弯的镰刀，“刷拉刷拉”的割谷声，在大山里回响着。奶奶给爷爷送来干粮和水，她看了看爷爷，骄傲地对我说：“看你爷爷，还是年轻时的那个二干子样！”
　　 打谷场，爷爷一趟又一趟地赶着老牛从谷地里驮来一捆又一捆金黄色的谷子。爷爷从不跑闲趟，他右肩上扛着一捆谷子，左腋下还搂着一捆谷子，“扑通扑通”地来回于谷场和谷地间，好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
　　 奶奶盘坐在芦苇席子上，她手握一把锋利的菜刀紧张地切着谷穗。只见菜刀在奶奶的手里上下翻飞，刀起穗落，穗杆分离……看着奶奶那娴熟的技艺，在打谷场切谷穗的女人们都惊叹地张大了嘴。
　　 打谷场，爷爷拽着牛缰绳立在谷场中央，老牛拉着青光闪闪的碌碡绕着圈碾轧着谷穗，奶奶跟在飞速转动的碌碡后，麻利地翻转着未碾轧好的谷穗梗，爷爷、老牛、奶奶各司其职又相互配合，他们紧张、忙碌而有序……
　　 奶奶把碾轧好的谷子，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风车，爷爷摇动风车，风车“呼呼”地吼叫着。谷子和秕谷分离，金灿灿的谷子装进了布袋子，轻飘飘的秕谷装进了荆条篓子。爷爷背着秕谷篓子，肩上扛着谷袋子，嘴里哼唱着“你是我心头的疙瘩肉，我爱你爱到心里头”的小调，飞也似地从打谷场向家里的粮仓倒运着……
　　
　　 二、
　　 南太行山区土地贫瘠，缺水少雨，一些金贵的农作物如水稻、麦子等大都不适合在这里生长。谷子耐旱，它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因此，千百年来，南太行山区的农民都把谷子作为了当地种植农作物的首选。
　　 南太行山区种植的一般都是些抗旱的农作物如：玉米、谷子、高粱等。谷子在这些粗粮中又属于营养高、口感好的粮食，它深得当地人民的喜爱。
　　 小米有很多种吃法：可熬粥，可蒸饭，用小米面烙饼、做米糕，非常好吃……
　　 早起、晚上各熬一大铁锅小米粥，锅里煮上几个玉米面窝窝头，配上萝卜老咸菜，爷爷圪蹴在院门口，“吧唧吧唧”地吃着，“咕咚咕咚”地喝着，看他吃饭那舒服惬意的劲头，好像吃着、喝着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小米最知名也是最受当地人喜爱的吃法，被美其名曰：“金米人参菜”。关于“金米人参菜”的来历，源于当地流传久远的一个美妙的故事里：清朝末期，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仓皇西逃。又饥又饿的她逃到了我们这里，她急派太监到村民家里找吃的。当地一个农妇不知道来了慈禧太后，她炫耀地对太监说道：“我们家可有好吃的，‘金米人参菜’，好吃的很呢！”金米、人参是多么高级诱人的食材啊！慈禧听到太监的回复，心花怒放，她急命农妇做来吃。
　　 当金黄的小米焖饭配着红艳艳的胡萝卜丝炒菜给慈禧太后端上后，饿得饥肠咕噜的她啥也顾不上说，埋头便吃了起来，边吃边连夸“金米人参菜”好吃。从那以后，这种吃法和叫法就流传了下来。
　　 慈禧太后在亡命途中受饥挨饿，为了填饱肚子，她饥不择食，饥饿中的人吃什么都觉得香甜，这个谁都可以理解。故事是真是假，没有人追究过。美好故事的传说后面，隐喻着的是这里的人民对小米饭有多么的偏爱！
　　 哥哥小时候不是太喜欢吃“金米人参菜”的饭，母亲常说哥哥嘴馋，她常常责怪哥哥：“慈禧太后都喜欢，唯独你就能吃不得？”
　　 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每年的农闲季节他都到外乡给地主打短工，挣些零花钱，以补家用。爷爷最爱吃的饭就是小米焖饭，早起，天还不亮，奶奶就早早起来烧水，煮菜，给爷爷做上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焖饭。爷爷是吃了一碗又一碗，吃饱后，打着响嗝，健步向村南的官道奔去……
　　 把金黄的老南瓜炒熟，加水下米，用柴火大铁锅焖出的南瓜小米饭，香甜可口，味道绵长。吃过饭几个时辰后，再细细回味来，嗓子眼还留有着南瓜和小米饭的余香呢！
　　 家里来客人了，焖上一锅小米饭，炒一盘胡萝卜丝，客人们吃的都是红光满面，赞不绝口。
　　 过去，农村盖房子都是找村里人帮忙、搭手。早起，主人家焖一大铁锅小米饭，炒一大瓷盆萝卜丝或土豆片，村民们直吃得肚子滚圆，响嗝不断，干活的时候，只喊肚子撑得慌。
　　 过去，农村的人情礼尚往来都是送粮食。谁家盖新房、分家，需要暖房啦；家里新添人丁、照月子啦；谁家有人生病住院啦……长辈们就背上几斤小米送去他们深情的祝福或暖暖的问候，小米在这方面就成了山里人情感联系的纽带了。
　　 记得前几年我在城里买了新房，八十多岁的姑姑，在我大表哥的陪伴下，背着几斤小米来给我暖房。姑姑说，过去他给我们哥妹几个暖房都是送小米，到了我这里也得送小米，她说她不能坏了规矩。带什么东西我们倒是不在乎，但是，看到年迈的姑姑能从几十公里外的村子里风尘仆仆地来给我们暖房，着实让我和媳妇激动了好一阵子。
　　 我是从爷爷吃小米饭的动作中学会了珍爱粮食的。爷爷每每吃完小米焖饭，就用筷子不停地绕着他那青瓷粗皮大碗使地劲地刮来刮去，直刮到碗里一粒米都不剩。爷爷喝米粥，每到碗底还剩一小口的时候，他就顺时针晃荡一下碗，然后，爷爷端碗、脖扬、张嘴，余粥旋转着径直向爷爷的嘴里流去，其动作之娴熟，令我啧啧称赞不已！若有一两颗米粒掉到了地下或者衣服上，爷爷就用食指照着米粒轻轻地一点，米粒就粘吸到了食指上，爷爷的舌尖朝食指尖一舔，随即，嘴巴就“吧唧吧唧”地响了起来……
　　 ……
　　 我们这里实行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已有多年，山林之地基本都植树退耕了，本就稀缺的山地，经过“退耕还林”后，可种之地越来越少。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到外地打工了，留在村里能种地的人手越来越少。谷子的生长周期长，再加上管理、加工都很麻烦，当下，山村里很少能看到有人种植它了。
　　 祖辈们对谷子的热爱和钟情，始终铭刻在我的记忆中。它不仅使我懂得了要如何加倍地珍惜粮食，也使我懂得了要对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永远地保持着敬重和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