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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胭脂花(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33发表时间:2016-01-04 17:31:40

【流年】胭脂花(散文)
   与任艳艳认识要比呼吉雅早。前者是祖籍河北邢台,但在甘肃玉门出生、成长并结婚,大学毕业任教于当地一所中学;后者是甘肃土著,常年生活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山地牧场,曾有一段时间在马蹄寺石窟景区以租马为业,我和她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2007年暮秋,我和诸多人去了肃南县境内的马蹄寺游玩。马蹄寺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所在的临松山还是匈奴别支卢水胡沮渠蒙逊的故乡。虽说现在已经成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寺庙之一,但人天性都是猎奇的,也对历史有着持久而深远的探秘欲望。马蹄寺下,尽是各类帐篷,中午时分,歌声不断,酒味溃散,弄得整个山间都热烈异常,鸟雀都形迹趔趄。从马蹄寺下来,活动组织者派人去帐篷敦促午餐,我们这些吃粮不管闲的随从人员,便四处游散。
   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沟,顶头是祁连山,山脚下有一片数百米大小的松林。两边分别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地。正是暮秋,群草被时间枯黄,被淹没的石头纷纷探出脑袋。刚走到草地边,就有一些当地人牵着各种颜色的马围过来。对于骑马,我一直情有独钟,也始终觉得,马背是英雄和勇士的象征,也是一个男人张扬性情、提炼血性的形式之一。在诸多面带期望甚至哀求的老人妇女之间,我选择了呼吉雅和她的马。
   呼吉雅的马是一匹公马,通体红发,只腹下一片不规则的白,屁股上也有点黑。在众多马中,呼吉雅的公马个子最高,看起来也最威猛。我心想,山丹马以个小善走闻名,曾是成吉思汗大军远征欧洲的超强战力主要构成。我当即就问她说,你这马不像本地的啊?不用细看,呼吉雅就是西北土著,裕固族—突厥人的特征虽然不怎么明显,但还是与内陆农耕区的人有一些差别,尤其是她焦黑且有些粗糙的肤色,小的鼻梁和方形的脸盘,再加上稍显木讷与迟钝的神情,更使得她与众不同。
   肃南这地方虽也高海拔,光照强,但呼吉雅脸上却没有“高原红”,从脖颈到额头的肤色基本相同。听了我的话,呼吉雅笑了一下,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一手搓捏着缰绳说,就是本地的,不过是杂交的。我走到马跟前,翻身上马。呼吉雅正要把马缰递到手里,那马忽然向前快步跑去,呼吉雅也猝不及防,缰绳脱手。别看影视里骑在马背上的人雄姿英发,一派豪情和飘逸,引得人心驰神往,无暇遐想,但真的上了马背,却又是另一种情境和体验。惊慌之余,我上身前倾,身子歪斜,从马嘴上捡起缰绳,再抬头一看,那马已经驮着我奔进了森林。
   肃南山地草原的松树,受高寒气候影响,多半不会长高,且扭曲,虬枝众多,一匹马进去可能回旋自如,不挂不碰,再加上一个人,其难度可想而知。果然,我还没做好准备,一下子就被一棵松枝挡住了,马则不管我,继续向前跑去,我一个跟头翻滚下来。那一刻的惊慌与恐惧,也好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幸亏,前些年我在兰州的皋兰山和嘉峪关外的荒滩上都骑过马,知道骑马时候不可将双脚全部塞入马镫,仅脚尖即可,这样的话,一旦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会被马拖着走,发生生命危险和其他意外。我正惊魂未定,却见又一匹马冲了过来,我赶紧打了一个滚避开,正在撅着屁股爬起,却听到一声轻笑。
   是那种压抑不住的笑,可笑的笑,没有任何顾虑与想法的笑,清爽而自然。我抬头一看,是呼吉雅,她又骑着一匹马追来。起初,是怕我有什么闪失,她也会担责任,便向与它一起租马盈利的同乡人借了一匹马追我。起初,她的心肯定七上八下,满是惶恐,但途中见我滚落在地,还能活动,便知道没什么大事,才被我笨拙的动作惹笑了。下马,呼吉雅走到我面前,脸色忽然很严肃地问说,先生,没事吧您?说着话,两只小眼睛里还闪着一些担忧与不安的光。
   二
   第二天腰椎疼,而且没法起床。这时候我才知道,疼痛也是有潜伏期的。我如实向妻子说了昨天的情况。她说,你当时就应当到医院检查一下,今儿个,即使再找到那个租马的人,没有证据,啥也说不清了。我有点幽怨地看着妻子。妻子说,先不说这些,我找几个人帮忙把你抬下楼,去医院检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听了妻子这句话,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自己来说,这件事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摔伤事件了,还有一些难以启齿,更不能让妻子知道。妻子打电话的时候,我挣扎了一下,梦想腰椎疼奇迹般消失,那样的话,我一切的担忧都会烟消云散。
   昨天在临松山从马背滚落之后,呼吉雅抢步到跟前,象征性地扶着了下我的胳膊,然后急切地问,不要紧吧,先生?我笑笑,走了几步,又跳了几下,除了右胳膊被松枝划破了一点皮以外,其他地方毫无疼感与不适。就笑着对她说,没事的。呼吉雅的神情才缓慢拉展并有了一些浅笑。我也知道,一个在旅游区租马的女孩子,家庭肯定一般,如果乘客再因为骑乘她的马而摔伤,她几个月挣的钱都未必够付伤者的医疗费。
   你的马跑了?
   呼吉雅说,先生,你没事就是大好事,马养的久了,它再远也会自己回来的。我说那就好。呼吉雅笑笑,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先生您再活动一下,要真的没事才好。我也笑笑说,肯定没事的,我是个男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有事的话,那可就丢大人了!呼吉雅又说,身体要紧,还是确保没事才好。
   我依言而行,又走了十多步,扭了扭腰,踢了踢腿脚,一切如常,看着呼吉雅说,我说没事的吧!呼吉雅噗嗤一声笑了,并且下意识地抬起和脸庞一样黑的手掌捂住了嘴巴。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这个裕固族女孩子有了一种怜爱之情,而且汹涌澎湃,不可遏制。此时,森林里除了鸟雀和一匹马的制造的声音,一切安静,风在细密的松针之间弹奏音乐。我走到呼吉雅面前,开始想抱抱她,手都伸出去了,可又觉得不妥,急忙收回并垂下来,转了个身,挠了挠头,又猛地转过来。
   先生,这是我的名片,下次来马蹄寺,不管是您本人还是您的朋友,只要找到我,我就会让他们免费骑一次马。
   呼吉雅的名片很简陋,一张马蹄寺石窟的全景图,再就是她的名字和手机。我信手装在兜里,心想,即使下次来,也不会白骑她的马。一个女孩子挣钱不容易,那匹马即使性格暴烈一点,但作为一种具有血性、耐力、英雄气质、感恩品质、合作精神的生灵,在人面前,也是有尊严的,尽管它像呼吉雅一样一时无法摆脱此刻我在的现实命运,但少一个人骑乘就少一份屈辱。因为,马毕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长久、功用最强,且直接参与文明史当中的动物,沦落到这般地步,已经足够令人痛心的了。
   山下传来吆喝吃饭的声音,是我们带队的。呼吉雅说,是不是吆喝你们吃饭去了。我嗯了一声。呼吉雅转身解开马缰,一个飞身,就坐在了马背上。然后冲我招手,意思是让我也上去,我说这不行吧。呼吉雅笑着说,咳,这在草原上很多,哪一匹马还不能驮俩人啊!说着,就向我伸出了手,我拉着她的手,踩着马镫,一下子就坐在了呼吉雅后面。
   尽管我结婚六七年了,和妻子同乘过摩托车和自行车,但男女同乘一匹马,还是平生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紧挨着呼吉雅后背,我才觉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暧昧而又放达,紧密且又蓬勃,无名之火与现实要求又有极大的疏离与遮挡。尽管如此,但我想抱抱呼吉雅的想法和野心野火一样的灼烈而又迫切。正当呼吉雅规则地拽着缰绳,将马指引出森林的时候,我的两只手从后面抱住了呼吉雅的腰肢。哦,呼吉雅的腰肢令我想起……是野地里的鸡冠花。这个比喻是粗俗了,但那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鸡冠花。对,是鸡冠花,那么柔韧、随意、不要任何的培植和看护,身子长到一定高度,就接连开花,自由自在的开,肆无忌惮、毫不吝啬地开,花儿开得再多,它的身子一直富有弹性,稍微有风一吹,它就背着抱着花朵们打起秋千。
   三
   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尾椎骨裂开了一道缝儿。医生说,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妻子长出一口气,我的心也回到了原位。到第三天,我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尾椎虽还有些疼,但基本上能自理了。中午吃饭时,手机忽然响起,妻子拿给我,我一看,号码似曾相识,按键接听,话筒里传来呼吉雅的声音,想挂掉又不合适,正常说话吧,妻子又在身边。惶急之间,竟然汗水涔涔。呼吉雅说,赵先生,上次的那一下,您真的没事吧?我支吾说,没事的,谢谢你!我想呼吉雅听了这句话会再说一句就挂掉,没想到她却说,当晚她回去以后问了爷爷。爷爷说,一般人摔伤,当时会没事,过一夜才会疼……她爷爷有一种草药,治疗骨损伤很有效,如果可以,她想坐车给我送到酒泉来。
   那一天,在马上,我情不自禁地抱呼吉雅腰肢之举,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呼吉雅说,先生您不能这样!我知道那样不对,但还是迟疑了一下,再把手撤回。到吃饭的地方,下马之后,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呼吉雅。
   这本来是一场偶遇,一个人在外地与另一个人的轻微摩擦。当时,我只觉得呼吉雅有一种野性的天然的美,这种美完全可以忽略脸蛋和肌肤。对于被现代文明驱逐了的游牧世界与大地乡野,人类始终有一种返祖式的怀恋与热爱。对于呼吉雅,我没有任何基于肉身欲望的想法。然而,因为,在马上那一个抱,却使得我心里隆起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总觉得背叛了妻子一样。在道德戒律和强大的世俗面前,我必须要承认自己是一个矛盾、轻浮和纠结的人。
   放下电话,妻子愠怒地说,你倒是可以,鸡也不嫌狗也不嫌,是母的就要抓挠几下!
   坏事了。但还有一个屏障,那就是,妻子不知道我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呼吉雅。但凡没有肉身上的深度接触的男女之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妻子却不这样想。我忍着疼痛解释了半个地球,妻子还是气不消,还坚持认为我是见母的就上,不拣美丑大小的登徒子。我和妻子认识到结婚已经七八年了,孩子五岁了。我一直觉得,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爱最珍惜,甚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唯一一人。是啊,人前半生可能与父母血浓于水,因为强大而无情的时间,后半生只能和自己的爱人和孩子相依为命。这是悲哀的,也是幸福的。幸福和悲哀参半的人生,就是这样被割裂再缝合起来的。
   解释无效。
   这是比疼痛更严重的事情。
   这时候,任艳艳出现了。我就诊的是一家部队医院,在酒泉市区,除了公立的人民医院外,这家医院各方面条件算是最好的了。病人多,尤其是骨外科的。走廊里都躺着疼得呲牙咧嘴的伤患者。我住在一个大房间,上午刚出院一个,没过两分钟,一个新病人就接替了他的位置。令我惊奇的是,与我邻床的竟然是一位女士,这好像有点不大符合的世俗要求和医院规定。但作为一个身份普通的人,我无权过问这些,甚至,邻床来了一个女伤患者,与自己咫尺之距,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兴奋与快乐。
   她只是右臂韧带重度拉伤,需要住院恢复而已,不用插输尿管之类的,因此也不用忌讳什么男女之别。从外貌看,任艳艳就是那种干练且有好奇心的女人,年龄三十出头,头发微黄,脸色白皙,眼睛活泛且闪烁着诸多的犹疑与猜想。第三天,我的疼痛持续减轻,一切可以自理,我的意思是回家再休养即可,医生建议再住两天较好。也就是在这一天,呼吉雅真的来了,在车站给我电话,问我在哪家医院。我只好如实说了。大概十多分钟,她带着一身热汗闯进了我病房。
   我一看,呼吉雅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下身一件黑裤子,皮鞋也是黑色的,鞋面上灰土严重。令我没想到的是,呼吉雅脸上还搽着一层粉,而且很明显,两腮上的好像成块的面粉,一动就会掉下来似的;嘴唇好像也抹了很多的唇膏。一进门,呼吉雅在一排伤患者里面迅速找到了我,然后快步走过来,看着我,神情急切地说,先生,你真的不要紧吧!我看看妻子,再看看呼吉雅。心跳如鼓,满身体的风暴雷霆,想说话,却发现舌头根本不听招呼,说出的话连自己都没听清。
   四
   妻子带着呼吉雅下楼去吃饭了。从她的神情和态度看,她显然打消了对我和呼吉雅的猜疑,甚至对呼吉雅也产生了可爱与怜惜之感。是的,呼吉雅一进门,就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说,这里面是她爷爷配置的跌打止疼膏药,药材都是自己从山里采的,有川芎、川羌、红花、骨碎补、川断、秦艽等等,她也记不住。还说,她们那儿的牧人遇到这样的跌打损伤,都是找他爷爷配药,一般不用上医院。说完,呼吉雅又从内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堆十块、五十、五块的钱币,又满怀歉意地说,先生,真的对不起,这是我今年夏天在马蹄寺租马挣的一千五百块钱……再多我也没有。说完,眼神怯怯地看着我,又转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妻子。
   妻子几步走到床这边,拿起那包钱,笑着对呼吉雅说,你真是个好女子,这事又没有什么证据,还主动专程从肃南跑到酒泉来送药,你这人品现时代少有。这样,药留下,钱你带回去,心意我们领了!呼吉雅说,这怎么行,是先生他骑我的马摔伤的,按道理,该是全付治病的费用的!漂亮的嫂子,您不要嫌少,这真的是我今年夏天挣的钱,幸好俺还没有舍得花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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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肃南的土著人,性格豪爽,淳朴善良。他们大都靠游牧为生,并在景点招揽客人骑马赚钱。作者乘坐土著女子呼吉雅的马匹时,不小心滚下来摔伤。当呼吉雅得知已回家的作者受伤住院后,亲自从家乡赶来为其送药疗伤,并要留下她一夏天所赚的辛苦钱。作者及病友都被其感动了,由此,他们相互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像朋友一样你来我往。作者携朋友曾两次去肃南游玩,探访。呼吉雅结婚两年后,丈夫遇难。作者及朋友帮助呼吉雅办好一切手续,诚恳邀请他们母子到城里来做生意。人都是以心换心,已诚感人的。此篇散文带给人是一种温润,是一种感动,一种美好。字美意丰的文章,不但令人赏心悦目,还富有正能量!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感谢赐稿流年!【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05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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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01-04 17:33:35
  好温馨的文字,感谢作者的欣赏!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05 08:16:3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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