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沉醉吧,砧子老师 (散文)
偶忆砧子
今天我所回忆的这位曾经的顶头上司“砧子”老师,是一位同行中数得着的高寿者,听说早在几年前已经作古,享年八十有余,属于自己知道的男教师同事中在世最长的。此时,忽而忆起他,不知怎的,一种仰慕的之情油然而生。或许我年迈的父亲曾经和他在一个酒桌喝过酒的原因,看到摔伤后坐在轮椅上苦度余生的父亲,想起以往的同事砧子。星星点点的有关他的记忆,不断的游弋在我的脑海,似在昨天,又觉遥远,挥之不去。
那时我是一位毛头小伙,不满十八岁,刚做教师不到半年时间,砧子老师便调到我所在的小学任领导,那时叫主任教师。他擅长裁剪缝纫,会修缝纫机。我家的缝纫机出现故障,母亲叫我请他来修,说好在我家准备饭食。我作为砧子的下属,也好顺便尽一点地主之谊,表示对新领导的敬重,感觉这是一个最起码的乡间礼节。砧子老师没有推脱,也想见见我的父母。
记得当时是午间时分,母亲特意包煮好喷香的饺子。四方矮饭桌放到土炕上,土炕的苇席上铺着罩着花格粗棉布棉毡。母亲端上两个炒菜,又弄出盘油炒花生米和一个凉拌菜摆在桌上;父亲比砧子老师年轻几岁,把他让在上坐,自己则坐在炕沿的一边奉陪。几个人寒暄后,我打开白酒瓶负责斟酒;父亲和砧子两人把酒问盏,述说家常,并且不时的谈论些学校和村里的情况。砧子是才华横溢的人,谈吐豪爽切实、真诚且有见地,在饭桌的一旁斟酒添饭的我很沉醉于他的话语。由于我年轻阅历浅,社会知识懂得少,顿时被他的话语所吸引,由衷的产生一种钦佩之情。那是砧子调到我们学校不久的事情。
其实,在我早期人生观的形成过程中,或多或少的受过他的影响。至今,当我脑海重新闪现他的音容笑貌时,关于他的某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又开始连缀、清晰地浮现。
关于“吃”字
之所以有缘认识砧子,与一个“吃”字有间接关系;砧子说,这个“吃”字是省长用毛笔写在一张公文纸上的,字很大。这改变了砧子后半生的命运,从一个摘帽的黑五类老右重新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教育园地,当上了小学主任教师。砧子曾经为之感动、慨叹,铭记一生!而我却因此成了他的下属同事。
最初认识砧子老师,是在三十年前秋后刚开学后,我做村民办教师不到一年。那时农村不放暑假,把假期留给秋天,作为收获和播种冬小麦农忙时节使用,时间一个多月;一般从九月二十号左右放假,十一月初开学,开学后进行人事调动。那年我所在的本村小学翟校长调走,调来了一位年近六旬的主任教师;临乡镇来的,离家十多里远,和我三婶娘同乡,是三婶娘父亲的朋友,因乡里小名叫“砧子”,三婶娘称他为“砧子叔”,一位中等身材、方脑门宽肩头、眉目豪气帅朗、有些武官形象、既威严又和善、爱说笑略显秃顶、话语幽默的老头儿。
邓小平上台后拨乱反正,之后一场政治犯大赦运动,给“黑五类”摘帽且恢复工作,砧子恢复工作的问题上级意见不明确。他拿着自己的申诉材料直接找到北京,拿着中央有关部门的批示又找到省政府办公室,省长拿起毛笔在一张公函上写上了一个大字“吃”,这个“老右”就翻案了。他拿公函再找到县政府办公室,有关部门马上给予落实政策——吃商品粮安排工作。政策落实到教育局,经过人事安排,砧子老师分到了我所在的单位,作为我上班后的第二任主任教师,职位就是现在的小学校长。上任后他经常这样说:“共产党讲实事求是,讲真理,没有共产党的实事求是原则,我现在吃不了商品粮,也不能恢复工作。”很实在的真心话。
砧子来到我们小学时实际年龄已接近六十周岁,如果马上退休,他就没有多长时间为教育做贡献了。他情愿多为党工作两年,经过上级的同意,把恢复工作时的年龄报成了五十八岁。按他当时的说法:“共产党最终没有亏待我,我一定要好好为党工作几年;人总得讲良心,这是一笔良心账,知恩就得图报。”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之后的两年多时光中,他是竭力奉献,醉心于校园教育的。恢复工作后,他没白吃国家的“皇粮”。
裁缝师傅
砧子老师在老家也称得上是一代绅士。虽然他恢复工作后又当了两年老师才退休,但是他毕竟不被家乡人当做一名纯粹的教师,而是把他看成一名真正的裁缝师傅。
砧子早年曾经在教育口工作过几年,之后由于再次婚恋被打成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劳改,受当时社会的冷眼;劳改释放返家后穷困潦倒,生活所迫从北京哥嫂家背回了一台旧缝纫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缝纫裁剪,做起了远近出名的裁缝师傅,半生从事服装加工和普及裁缝学员班工作;期间为村里做过烧窑的会计,食堂管理员以及伙夫等;拨乱反正后通过上访,拿着一个“吃”字的公函重新回到学校。他是当时全乡教师工资最高的人,因为接上间断的工龄,算起来四十有余,工龄最长,是第一批小学高级教师,退休后享受的国家养老时间也是很长的。但在他家乡,乡亲们却一直承认的是他是一个好裁缝;缝纫机的各个部件出了问题,他能熟练地进行修理。另外,他是一名账扣很清的会计,不用算盘,一般的账目随口就来,不出错误。至于砧子裁衣服时只拿皮尺量简单量一下腰围、臀围、裤长,领围、肩宽、袖长、胸围,很快就把衣服料子算好了,动手就剪;再经过缝纫,衣服既合体又舒适;甚至于看看体型,不动皮尺就算量体了,剪裁缝纫后衣服一样的穿着舒适可身。几乎就是裁神了!
参加工作后,同事和我村的乡亲们经常求砧子老师裁衣服,他随身带的皮包里经常放着剪刀、粉笔、木尺和皮尺,主要是为方便周围乡亲的。有位上点年纪的进校领导下乡时专程来到我校,从自行车上拿下包袱,打开包着羊皮和黑华达呢布料的包袱,请他帮忙吊皮袄,他爽快地应了下来。一个星期后,这位老领导来取皮袄,试穿后夸他吊的皮袄非常的舒服,样子也好。皮袄的扣子缀上了,扣眼也锁好了,看到如此精细的做工,感动的不得了。这些活都是他自己在晚上做的。一个花甲老人,戴着花镜在灯下完成这些伙计,细致缜密;这又不带手工费,可见砧子老师的为友很实在。
他确确实实是个当地出名的好裁缝,可以说他是当地使用缝纫机最早的人。他说过,为了干活他几乎整宿整宿的趴在缝纫机前缝纫。曾经困极了,头一低,砸在机头上放线轴的立钉上,之后伤了脑神经,头疼过好多年。冬天晚上又冷又饿,没吃的,就买些酒,不停地喝几口抗寒取暖,驱走饥饿。之后成了酒瘾,每晚必喝,不时地打开瓶子,喝上几口。
手艺好,账口清,在恢复工作前,每年冬天以及正月空闲时被十里八乡的缝纫迷们请去成立裁缝班,他一边实地剪裁缝纫衣服,一边教徒弟。当时办白天班怕犯法,就办夜班。给自行车轱辘上安个永磁滚动发电机,车前脸拧上一盏立式照明灯,晚上行走,成立夜校缝纫班。这些事都是不公开的,不敢公开。砧子老师在恢复工作前的多年间,匿名办班教过不少裁缝徒弟。想来,养家糊口是不易的。
酒与书法
砧子平时的生活爱好就是喝酒,不是聚众饮酒,弄个酩酊大醉的不醉不休;而是他经常喝,不是喝小酒,而是喝小口,不喝不舒服。尤其是在冬天住校时,每晚必喝,一会儿一口的自己焖着,恰如其分地喝上二两半,就算过足酒瘾了;边喝边和身边的人聊天,或者是一个人时,边看书边喝酒,酒能助兴,这时你不用看他有没有下酒菜,在他来说就是喝酒,不需要下酒菜。在冬天的夜晚,我和一位年轻的同事经常到他的宿舍去听他唠嗑;他每晚都是如此拿着酒瓶子一口一口地喝,拧开酒瓶的盖子,仰脖来一口,之后拧上酒瓶盖,过一会儿再来一口,他很投入这种饮酒状态,我猜不透这种喝酒对他身体有何好处。他总是说:“别人说喝酒不好,我不这样看,我觉得喝酒是内部消毒,酒精是杀菌的,酒精是粮食的精华,喝酒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但不能多喝,多喝酒会误事。”
他喝酒时常说的口头语:“饮酒不醉最为佳,好色不乱乃英豪;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当年自己年轻,对于这些话只当耳旁风,没有在意其真正的内在意义,现今觉得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只是世人做起来往往相反,世间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对错没有什么界限,往往没有道理的事是大大流行的,而圣人终生所思凝结的智慧思想则被推翻在行为准则里。砧子的喝酒习惯不是故意养成的,而是酒精具有麻醉作用,他为了麻醉自己开始,并且在冬天的晚上做缝纫时间长了,没有取暖设施,又冷又饿,喝几口酒抵御饥寒交迫,久而久之,酒精成了他不可缺少的饮品,逐渐上瘾了,没有酒,他的生活就好像缺少了什么。
晚年的他,酒比什么都重要。退休后他在家还接点裁缝活,后来成品服装就代替了手工缝纫,他自己没事可做,早晨起床开始散步,在乡间公路上,步行五里地,然后再走回家。回家后洗脸刷牙,喝酒吃饭,上午带着醉意写大字,作诗词赋文,中午还要喝酒,下午带着酒气找牌友打牌,晚饭后睡前再喝酒,一日三次喝。以他的话说,“不喝不叫一天,不喝不成仙。”我曾经在他的家乡遇到他时,他很幽默的带着酒气对我说的。这喝酒还真有说辞,其实我现在很真实的感觉,他已经喝酒成瘾,戒不掉了,身体离开酒会很难受的,只要有酒喝,每根神经都舒服。
砧子的书法自成一体,他习惯于用钢笔书写,行草结合,有写意的文字排列的整整齐齐的,虽大小不等,但是很规范,他的草书以王羲之的草书歌为规范连字成词、连词成段,行走匀称,不急不缓,飞凤走龙,绵绵不断,并且很有审美价值。在我所认识的所有教师笔迹中,到现在为止,觉得都没有他的字圆滑饱满、老道隽秀。怎无奈我没有留下他的墨宝,甚是遗憾。至于毛笔书法,更独成一体,端庄大气又不失雍容潇洒,意气连贯,中正挺拔,笔走龙蛇,令人赞赏,实乃上乘书法。
西北联大返家
据砧子自己介绍,他幼年求学于《四存中学》,“四存”的缔造者是砧子家乡的国民党反共摩擦专家张荫梧先生。据说张荫梧在北伐时是先遣队师长,屡立战功,后来头部受伤离开军队,老蒋委任他做北京市长,其实是排挤他。后来他回到老家创办了《四存中学》,享誉海内外,其实就是他扩大自己的势力,暗暗创办的“少年军官学校”以求东山再起。后来这所学校成了日本侵略者的眼中钉,日军派许多架飞机把上百亩的学校炸毁了,流落的学员,被张荫梧编队带走,后来大部分人成了国共两党的高级军官。砧子的两个哥哥也是四存的学生,大哥四存求学后进入军校,官及国军师长,后逃亡台湾;二哥从共,官居高位;他排行老三,高中毕业后当了一年的高中教员,挣了几斗米,作为读大学的学费。他考入当时的西北联大的时候,是背着米交的前几个月的学费。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理想是毕业后做个建筑工程师,为建设被日本人炸毁的疮痍满目的国家贡献力量,不参与军事和政治,希望以学术成名。
无奈当时父亲病死在家,两个哥哥失去联系,母亲无人照管,只得拿着他寄回家的信封,变卖了家道,千辛万苦地打听着找到他求学的学校。老太太找到他时,眼睛已经饿得看不见了。那时,砧子也无钱交下一年的学费了,其实头一年的学费根本不用交钱,交过几斗米,原因是票子太毛,不值钱,交了米作为口粮。砧子的父亲去世后,没人再供应他学习费用,大冬天的,他没有棉裤穿,冷得发抖;母亲讨饭而来,最终找到了他。没办法,只好应母亲的要求,娘俩一起回老家。讨饭回家的路上,中途遇到一条河,没钱坐船,只好找了一处比较浅的水流,他漟着水把母亲背了过去,那刺骨的寒冷,他一生没忘。回到老家,缺吃少穿,家徒四壁,母亲不久去世。他勉强尽到了一个儿子的孝心,把母亲带回了故土;那年他才十八岁。老年的他,回忆时依然面带凄楚,欲哭无泪。
婚与家
据砧子说那段时间生活出现了不少困难,房子漏雨,主要的是没粮食吃,身上也没像样的衣服穿,当时打着抗日旗号的民军,实质上是反共摩擦专家张荫梧回老家后发展起来的武装力量,民军派人请他出任小队指导员,他没答应。目的很简单,就是不参与政治军事。因为家乡缺少教书先生,他就应乡里之邀做起了教师。这期间结婚生子,偏偏儿子很小的时候,媳妇病逝,养不活儿子;他给岳母下了一跪,岳母答应收养,之后由于岳母家对孩子有养育之恩,后来这个孩子长大后就落户到好像没有嫡传的姥姥家了。他曾经伤心地说:当时没办法,要能养活这个孩子,就不让他在姥姥家落户了。那段日子不好过,一个男人根本没办法养活一个吃奶的孩子。他恢复工作后,那个落户在姥姥家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儿子曾经去看望过他。不过,后来没再提起过,听说父子闹得不愉快,属于不欢而散。
砧子丧妻之后单身过了几年,依然教书,建国后他还担任了农民夜校教员。之中一个女孩是他的学生,学的是类高小阶段的课程,女孩十七八岁,花容月貌,情窦初开,对这个相差十多岁的砧子老师产生了好感,两人在文化课的帮学之中升华了师生关系,有意无意地坠入了爱河,生米熟饭、顺理成章地以恋爱自由为借口领取了结婚证。女方娘家觉得窝囊,说是丢人现眼,哪有老师娶学生为妻的,并且年龄差十多岁。这阶段,女方脱离了家庭,郎才女貌,两个人结合了。无所谓婚礼,娘家人反对。后来四清开始,有人揭发砧子“为师不轨,侮辱女学生”,娘家人作证,妻子可是有口难言,稀里糊涂地就把他打成了“黑五类”,就是后来的老右派了。
问好读者老师,祝冬安吉祥,万事如意,写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