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迁 坟(小说)
阳屲村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还是入冬以来的头一次。
进九的天气,确实冷得厉害。微弱的阳光刚落下山,冷嗖嗖的风就径自刮来,风中夹杂着刺骨的寒气,冻得人在地上站不住脚。
刚吃过晚饭,三保子家就聚了好多人,带头的是村里号称“半阴阳”的二球娃爹,还有打工刚回来的几个年轻人,其中也肯定少不了红嘴嘠鸦、羊把子和羊粪蛋三人。
二球娃爹是村里的能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略通阴阳,娴熟礼仪。村里谁家有红白事情,一定是要请他来主持场面,胜任总管一职。他常年呆在村里,农闲时在附近几个村“走艺”,挣个零花钱,贴补家用。
说到那三人,就像狗球上的虱子,弹都弹不掉,但凡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情,不请自来,而且消息比谁都灵通,瞒都瞒不住,脑袋上似多长了个狗鼻子,能远远闻到肉腥味。不过,这三个人平时也很少见,近几年村里兴起搞副业,年刚过完,他们就跟着“大部队”外出打工了。不要看这三人烦,缺了他们,事情上确实还热闹不起来。而且这三人还得罪不得,他们好卖弄逞能,说长道短,搬弄是非,因此主家都不敢怠慢。
(一)
三保子一边忙着招呼亲房本眷上炕,一边低头哈腰地敬烟沏茶,唯恐得罪了进门的每一个人。不一会儿功夫,炕上就挤满了村里人,来的迟的,只能围着地上的火炉打哈哈。
看到该请的人来的差不多了,二球娃爹咳了咳嗓子,便来起开场白。“各位亲房本眷老邻居,天冷得很,我嘛长话短说,今晚把大家请来,主要是商量一下后天三保子家迁坟的事情。这个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以往大家都知道,还是老哈数,要请各位帮个人场,出把力气,最终把事情弄圆满就行了。”
听二球娃爹说事情,大家一声不吭,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其实,让大家来干啥,三保子在前两天挨门门请人的时候,都已经说清楚了,既然商量事情,总管还是要免不了再念叨念叨。
看大家认真地听他说话,二球娃爹吸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接着又说道:“迁坟的事情,三保子前几天专门请我说了,还要我给他看个坟源,抬举我哩。我说这是好事情嘛,早该把坟迁一迁。亲房本眷都知道,三保子爹过世得早,快十年了吧,一直没有进主坟,还寄埋在下庄里。这几年,三保子家一直不顺利,去年刚买的牛死了,四千多元哩,仍不起。今年四月份,三保子家的厢房着火了,烧了几年积压的粮食。五月份三保子收拾房子,又从房顶跌下来,把腿摔断了,整整躺了三个月。七月份家家户户忙着割麦碾场,三保子家麦都收的挺惹孽,全靠女人一个忙活,不是亲房本眷帮把手,要她掉一层皮哩。三保子秋后找我问卦,连摇了三课,都说老坟不利,想来想去,只有当年他爹过世后,遇上双闰月,没有进主坟惹的事。我问三保子咋早不迁坟哩,大家都知道,他两个儿子一个女孩,都念书着哩,家里紧,所以就一直耽搁到现在。再说他的三个娃娃,学习都好挺,但连着几年考不上大学,只好都打工去了。我分析嘛,都跟他爹的坟有关系,耽搁事里么,早应该想到这一点,你看现在把家里和娃娃害的……”
说到这里,二球娃爹突然使劲地咳嗽了几声,把原该说的话打断了,大家都“噢………”的一声。这时侯三保子特别明事理,赶紧上前递上热茶,二球娃爹猛喝了两口,三保子又双手递上一支烟,点上,再退到炕边坐实。
二球娃爹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道:“这个进腊月嘛,有好日子,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不能看着不管,上月专门去黑鹰坡找了回我师父,他老人家占了一卦,说后天的日子最好,大吉大利,既利主家又利后辈儿孙,还利亲房本眷,一石三鸟么,确实好的很。我给三保子说了,他找亲房本眷商量了一下,亲房么,一个先人的,打断筋还连着骨里,很明事理,都望着一家子人好哩,家家户户都赞成,这个事就定下了。这个后天嘛迁坟,昨天把新坟源都看好了,就在老先人的坟角……”
“这事情确实好的很,早就该迁坟了,亲房么,就是一家望着一家好,三保子这几年的确不容易。话又说回来,近几年,我们几家子也不顺得很,大家都有这个意思,难得他二爷操心,专门请了他师父看日子定坟源。三保子也是一片好心,大伙们肯定都支持,好,好,的确好的很。”二球娃爹的话还没说完,炕上坐的三保子堂哥打断了话茬。
“还是他堂哥明理,话说白了就是这个道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么。坟源千万不可小看,埋不好几辈子翻不过身。前几天城里的一户人请我安土,刚买的新房,宽敞阔气的很,人家有的是钱,买个房都讲究挺,开的小车专门请我安土,不进财才怪哩。”听见有人抬举他,二球娃爹一边趁机给自己揽生意,一边使劲地往脸上贴金。
地上坐的一帮子人,都大张着嘴巴,眼睛挣得鸣啾啾地听二球娃爹卖弄,一边又若有所思的点头附和:“对,对,对,他二爷说的对。”
(二)
事情还没安排妥当,二球娃爹话说累了,停下来一个劲的喝茶水,大家便私底下敞开了话茬。表现最积极的要数红嘴嘠鸦,他按耐不住性子,喧宾夺主的摆起“八卦”:“嘿,不妨我说,前几天我进城买手机,听小舅子说,他们单位新上任的领导爱研究风水,在副职上混了十几年,一直干不了个一把手。这几年,为了当个正头头,都把他老子的坟迁了几次了,还是不行,去年专门到西安找了一位高人,这次刚迁完坟不久,他就高升了。看来,坟确实重要挺……”
红嘴嘠鸦不顾场面,还在东拉西扯,旁边羊粪蛋起开哄了。“红嘴嘠鸦,你小子赶紧去把你家的坟拾掇拾掇,好让你老婆来年给你生个带把的。前村不是有户嘛,这事大家都晓得,连着生了四个女孩,最后请人把他爹的坟迁了一下,今年就生了个带把的,你不妨快去学学。”
“扯你妈的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说点憋不死你。”听到羊粪蛋拿他的短处讥笑他,红嘴嘠鸦一下子激怒了,红着脸跳起来要和羊粪蛋干仗。
旁边人赶紧把他俩拉开,三保子也赶紧上前,给每人递了一支烟,“都是说笑哩,都是说笑哩,哪能当真。他三哥,你咋能乱说里,笑话不能当着人面说……”羊粪蛋算是三保子家半个亲房,为了不把正事黄了,他赶紧当起和事佬来。
“就你两个屁多,叽叽喳喳的能挺,能了你两个就继续干,大家都等你俩闹腾够了,再商量正事。”喝茶的功夫间,二球娃爹听到有人抢风头,又口口声声说请个高人,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气愤的呵斥起他俩。
二球娃爹在村里辈分大,这几年四处走艺威望又高,大家都听他的,他板着脸说话还挺威严的。听到二球娃爹训斥他俩,红嘴嘠鸦和羊粪蛋老实了下来,坐在火炉边不吭声,一口接着一口吸纸烟。
“闲传少谝,言归正传。刚才说到给三保子家迁坟的事情,明天嘛,亲房都来早些,安排打坟的打坟,准备抬杠的准备抬杠,筛黄土的筛黄土,再把香蜡冥票和鞭炮买够,还要借几副铡刃。估计时间长了,旧棺板都朽光了,到时候把黄土筛细些,好和稠泥,要把他二爷的骸骨清点齐全,完完整整的迁到新坟源……”看到大家都在听他安排,二球娃爹清了清嗓子,接着安排起来。
“各位亲房本眷,明天最好把女人娃娃都早些打发过来,洗菜蒸馍,架锅埋灶,收拾碗筷,要干的活多着哩。后天一早迁完坟,要招呼帮忙的庄里人坐个席,感谢一下出力得人,图的喜气,迁坟里么,是个好事,招呼大家吃个便饭,也是老规矩。这个心三保子家要操好,不能怠慢了大伙。”听到二球娃爹给他嘱咐事情,三保子连忙答道:“好的,好的,席一定准备好,让大家辛苦哩,饭一定要吃好。”
“要杀羊哩。这是老规矩,没羊可不行。”羊把子在一旁起哄道。“没问题,羊早就准备好了,年前打算迁坟,早就买了一只养着,又肥又壮,大门吃草的那只就是。”三保子自豪地回答道。
按照二球娃爹的安排,在座的人一边点头答应着差事,一边美滋滋地吸着纸烟,整个屋子乌烟瘴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道,熏的地上玩耍的小孩不停地咳嗽。大人们各抽各的,一根完了再续一根,才不管孩子是否忍受得住。炉子上的水也开了,噗嗤…噗嗤…顶着壶盖,三保子又给大家的茶杯里添水,屋子的气氛越发浓烈起来。
说完正事,接下来就终于挨到大伙开口了。憋了半天,光听二球娃爹一人说,其他人咋能不难受,特别是红嘴嘠鸦,他是急性子,半天没说话,肯定憋坏坏了。看到别人顾自说话,没人理他,他就找羊把子算起老账来。
(三)
夜,不知不觉间深了,天气也更加冷了起来。看到时间不早了,二球娃爹下炕先走了,随后几位亲房也跟着走了。火炉边红嘴嘠鸦、羊把子和羊粪蛋闲时间还早,嚷着要打麻将,于是三保子架起桌子,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响来一片……
第二天一大早,领了差事的亲房本眷都来了,女人娃娃也跟着来了。二球娃爹来得最早,坐在炕沿一边煨茶喝,一边招呼大家忙活。院子里,几个女人在洗菜切菜,红嘴嘠鸦和羊粪蛋等人在门口杀羊,他们三下五除二把羊杀死,然后挂在大门口的一棵槐树上,开膛破肚。光溜溜的羊身子,在微弱的太阳光下,越显得白皙透亮,惹得周围的小孩直流口水。
接近晌午的时候,打坟的人回来了,说位置有些打偏了,二球娃爹拿上家伙跟着出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保子沉着脸先回来了。走到门口,红嘴嘠鸦问道:“二哥,又咋了,看你脸掉的。”三保子没有吭声,径直走进厅房,他堂哥问他:“你咋了?”“没咋,就是坟源有点问题,二球娃爹老是定不了盘,说是坟打偏了,有些不利,下了几次盘,总是应不上字。”三保子没有好声气地回答。
“那怎么行?坟源可是最重要的事情,定不了盘,那怎么可好!”他堂哥跟着着急起来。这时三保子的女人进来了,听到男人说起坟源的事情,插话说:“你给盘上压钱了没有?我听人说,阴阳定盘,盘下面要压钱,不然定的盘不准。”
“哦,我咋老糊涂了。老看别人家阴阳选风水,都要盘下压钱,看来不压钱不行。”三保子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拍着脑袋恍然大悟。
他堂哥也跟着明白起来。“对啊,他二妈说的对,盘下要压钱,不然定不了字。坟源当初是黑鹰坡的老阴阳看的,那天我们都去了,他说那个地方依山傍水,气脉好挺,既发主家,又发亲房本眷。周围那一片地方都很好,以后我们几家子都能选用,现在咋能对不上字哩。”
“那压多少钱合适?少了不行。”三保子一时没有注意,犹豫着问道。
“就压二百块,双数,图个吉利。二球娃爹也高兴,让他把盘下准,不然日鬼人哩!这可不是小事情,别舍不得花钱。”三保子的女人在一旁又插话道。
“二百就二百,迁个坟太花钱了,都能给娃定门亲了。”三保子不免惜疼起钱来,嘴里不高兴地念道。“哎,花就花吧,都走到这份上了,看来不出血不行,只要今后家里大孩娃娃平安!早些年迁坟就不用花这么多钱,这个二阴阳……”他堂哥一边开导三保子,一边埋怨二球娃爹。
三保子的女人从板箱里拿出两张红票子,塞进男人手里,占理得对男人说:“你老是骂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关键的时候还是起作用的,赶紧把钱拿到坟源,别耽搁了打坟。”
“就你能,闲话多得很。”三保子不服气地训叨着捏钱出了门。
吃午饭的时候,三保子和二球娃爹一前一后回来了。二球娃爹满脸放着光,三保子跟在后面,看上去像根蔫黄瓜。一进门,二球娃爹就嚷开了。“东西都准备的咋样了,把人一早上冻死了、饿死了。他二嫂子,赶紧弄一碗羊汤暖和一下。”
羊肉还没煮熟,但香气已经飘满半个村庄。三保子的女人赶紧舀了一大碗羊汤,多撒了些香菜和蒜苗,双手端给二球娃爹手里。顺便巴结着说:“他二爷今天确实给冻坏了,赶紧上炕暖和一下,稍一等了吃午饭。”“不急,不急,只要把娃他爷的坟迁好了,吃饭心里才踏实”二球娃爹边脱鞋上炕,边随口应承道。
“那就好挺,以后还要他二爷多操心哩!”三保子的女人讨好地说道。别看这个女人平时话少,但她很会来事,干活又是好把式,不惜力,是个勤快人,村里人都夸她,看来确实不假。
忙乎了一天,吵吵闹闹了一天,傍晚时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人忙起来,就忘了时间。吃过晚饭,三保子的女人偷空在厢房炕上暖脚。三保子不放心,又去了一趟坟源,回来时,天空零星点点的飘起雪花。三保子给女人说下雪了,女人瞅了瞅窗外,高兴的说:“下雪了好,看来明天却是个好日子,进九都几天了,第一次见下雪,你说吉利不吉利。”
“吉利了好。就是明天迁坟不方便。”三保子叹气道。“又不是下雨,还害怕走路不方便。快脱了鞋上来暖哈,都一天了,谁能受得住。”女人边回答,边关心男人。
太阳一升一落,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月亮出来散步了,远处的山,近处的村庄,都静悄悄的。连平时爱叫唤的猫和狗,都把嘴巴紧紧地缩进肚子,结结实实的睡大觉。大地也屏着呼吸,悉心的听着雪花敲打身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