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一路追杀(中篇传奇小说)
楔子
一蹙黑烟,在白雪皑皑的山岗上升腾着,火堆里,噼噼啪啪的松枝响彻在空旷幽冷的林间。一棵松树下,拴着匹枣红马,它消瘦温热的皮毛上,笼罩着一层绒毛状冰霜,此刻,它正低头贪婪地啃噬着周围雪下的干草。
篝火旁,一张清瘦的,布满络腮胡子的脸上,闪烁着一对游移不定的眸光,这目光,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同时,也夹杂着恐惧不安与焦虑彷徨。
他顾不上擦去胡须上的冰碴,左右观察后迅速将双手笼罩在火堆上。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饥肠辘辘的他,望着那只刚刚冒油的雪兔,咽了口吐沫,低头深深嗅了下,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又浮现出令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幕——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房屋;火光中,一个女人怀抱婴儿在窗前挣扎哭泣的身影;士兵们得意扭曲的笑脸……
一
“砰砰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噗噗噗……”林间雪花四溅,树皮飞舞,“咴咴咴……”马受惊吓,扬蹄嘶鸣。
他,应声倒地。
血,透过黑色的呢子大衣从左臂喷出,撒在刺眼的白雪上,他翻滚着跌下山坡。一时间天旋地转,乾坤倒转,他不想再抓住灌木站起来了,由它去吧,也许今天就将结束这逃亡的生涯,让连日来的噩梦都过去吧。
远处的高岗上,五个牵马的黑衣人闪现在林间。
“你肯定射中他了吗?”一脸稚气的年轻小牛仔问道。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雪地上总会留下痕迹!”传来老牛仔低沉暗哑的嗓音。
“妈的,已经跟踪六周了,还要追到什么时候?马已经快筋疲力尽了!”一个脸上布着恐怖刀疤的人,拍了下马背抱怨道。
“就是啊,什么仇恨非要长途追杀呢?”一个斜戴眼罩的人,扯着如砂纸打磨过的嗓音问道。
“都闭嘴,他的命值4000美元。我出钱,你们干活!”一个健硕的男人回头厉声训斥道,“谁不想干了?可以,别忘了,你们骑的马是我的,自己走回去!”说完,他将冒着烟的手枪插进枪套。
健硕的男人叫安德森。六周前,他雇佣了四个牛仔——一老一小和两个中年汉子,他们沿途一路追杀而来。两个中年牛仔的面部特征明显,让人过目不忘。脸上有道刀疤的,人称刀疤脸,斜戴眼罩的,人送外号独眼龙。
谁都知道,在这片寒冷广袤的山冈丛林中,没有马,不是葬身兽腹,就会被冻死,根本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一路追杀了这么久,眼看佣金到手,怎可轻言放弃?四个牛仔不再说话,一路相跟着向远处冒烟的火堆走去。
“快看,他中弹了!”望着雪地上赫然出现的血迹,年轻的牛仔拍手兴奋地喊道。
“没有马,他肯定跑不了多远,呵呵,这下他跑不了了。”独眼龙扶了下眼罩,情不自禁地露出阴鸷的笑容。那只老鼠般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光彩熠熠的金币。
“嘿!瞧瞧这只肥美的兔子,”刀疤脸两眼放光,拽下烤架上的雪兔,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很久没吃肉了,”他挺了下脖子,囫囵吞枣般咽下一大块肉,翻着白眼喊道,“嗨,伙计们,一人来一块!”
“要是来口威士忌就更好了,哈哈哈!”
“谁说不是呢,等拿到钱一醉方休!”
“嗯,嗯,真香啊!”
……
牛仔们纷纷抢夺兔子,尽管它一侧已经烤焦,另一侧还没完全熟透。自从应招加入追杀以来,他们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要不是为了这高昂的佣金,也许此刻,他们正搂着心爱的女人在酒吧里唱歌跳舞呢。
安德森蹲在地上没说话,他抓起洒有鲜血的雪块嗅了嗅,仿佛要将仇人的生命吞下肚去。他抬起头,眯起右眼,胡须随唇角微微抖动着,面部肌肉也痉挛般颤抖起来。他知道他跑不了多远,前面几次也近距离交过锋,可这次不同——他受了伤,而且还丢下马徒步逃走。只身步行在严寒中,伤口迟早会形成冻疮而要了他的命。他不想他因伤死去,他要亲手杀死他,即使退一步,也要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望着牛仔们说笑着撕啃那只散了架的兔子,想到仇人就在眼前,安德森睚眶爆裂,冲着牛仔们上空就是一枪。枪声在山林里久久回荡着,扑棱棱,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野鸟聒噪着飞走,牛仔们哑然愣在一旁。
“好了,都给我下去看看,争取天黑前结果了他!”安德森说完头也没回,牵着马缓缓地朝山下走去。
牛仔们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手里殷着血的兔子残骨,无奈地摇着头。他们顾不上擦去唇角上混着血迹的油,默默地跟着安德森往山下走去。不是惧怕他,他们也想早日结束这该死的漫长追杀,早点拿到令人垂涎的佣金。这样就可以享受到美味的烤鹅、缤纷的法国葡萄酒,性感妩媚的吉普赛女郎……
被追杀者一路朝山下翻滚着,在山脚下的一簇灌木丛中勉强站了起来。一旦双脚站稳,对生存的渴望再一次燃烧起来。他躲在矮灌木下,迅速扯掉大衣的下摆,将流血的伤口草草包扎后,慌忙拐到山梁的另一侧。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就是生存的希望。他折断一根树枝,用枝条扫去留下的脚印。
不知跑了多久,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一条不算太宽,但雾气弥漫的河流拦住了他的去路。河岸两侧的浅水区已经结冰,但中间区域因水流湍急,依然咆哮着朝下游飞奔而去。
他紧张地回头张望着,大口喘着粗气,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几周来被追杀,他清楚对手的跟踪能力,他们肯定能找到这里。沿河逃跑?没有马匹肯定会被追上,怎么办,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每每想到放弃,生命的本能总在呼唤他——嘿,欧康尼,你不能这样死去,你的职业生涯不允许自暴自弃,即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他沿河焦急地寻找着渡河的出路。
一棵倾倒的大松树,横在河面收紧的拐弯处。河水泛出的雾气早已融化了树干上的雪迹,露出绿幽幽湿滑的青苔。没有过多犹豫,他迅速清除掉脚下的痕迹,慢慢爬了上去,双腿跨在树干上,又缓缓地直起身。由于左臂受伤,他用右手做支撑,小腿以下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小心翼翼地向河对岸挪去。
已经到了河中央,胜利在向他招手。这时,一个粗壮的树杈刮住了左腿的裤子,他挣扎不过,想用右手搬起左腿跨过枝杈,扭身之际,扑通一声,他从湿滑的树干上跌落到河里。瞬间,冰冷的河水裹着他一路向下游狂奔而去。
左臂的流血入水后即刻弥散开去,他呛了口水,冰冷的河水入口,激得钢牙欲碎,温舌冻僵,河水下肚,如一条冰剑从上到下直插胸腔,瞬间冰封了他的五脏六腑。因耳朵灌水,耳畔传来汩汩变音的气泡声。他憋着气,不时将头探出水面。痛彻骨髓的寒冷,使他不得不在水里使劲儿扑腾着,否则,一会儿便会失去知觉。每次露出头来,冰冷的河水滴淌而下,他都感觉脑袋似挨了一闷棍,炸裂般剧痛难忍,脸也似刀割般疼痛,他使劲甩着头,以便甩掉通红鼻尖上的冰水。深陷眼窝处的睫毛迅速笼起雾团,他努力地挤着眼睛。此刻,受伤左臂的剧痛已经让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不得不再次潜下水,厚厚的呢子大衣浸水后变成重重的铠甲,紧紧贴在身上,使他不断下坠,几乎无力挣扎。用尽浑身的力气探出头,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潜入水中,努力挣脱了右手的袖口,却怎么也甩不掉肿胀左臂上的袖子。
“真该死!”他在心里暗暗骂道,“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吗?”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脱不掉大衣,将失去挣扎的力气——累死,冻死亦或者是撞死在河里突兀的岩石上。
他被河水冲得沉浮不定,几次撞在光滑的石头上,肢体已经开始麻木,绝望再次袭上心头。忽然,他想到了那把腰刀,情急之下他伸手从腰间拔出刀子。几番挣扎后顺着袖口割开左侧袖子,大衣一点点从身上脱落。他奋力甩开束缚,猛地探出头来,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前面已经没有水面,一个落差极大的瀑布泛着白沫横在眼前。
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如何应对,便顺势腾空而下。自身的重力,加上倾泻的河水,使他闭着眼在空中快速翻腾着下坠,如堕入十八层地狱,黑暗,漫长。他呼喊着掉入深潭中。
一阵眩晕后,他恢复了清醒。眼前水流变得宽阔而平缓,他暗想:不赶快离开水面,如追杀的人赶到,无处藏身必将葬身在这里。即使不被发现,前面变幻莫测的水势也难以预料和应付。他不敢贪恋水中片刻的温暖,即使上岸后将面对更加寒冷的考验。没有过多迟疑,他已经朝对岸游去了……
当他晃晃悠悠站在结冰的浅滩上时,才真正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如一把刮骨钢刀,剐去他身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他手脚并用,跌跌爬爬上了岸,跳梁小丑般快速跑向林间。
鞋底很快结冰,冰与雪粘在一起,使他站立不稳,一连几个跟头,摔得他头晕目眩,枪伤也因几次跌倒而再次血流不止。潮湿冰冷的身上沾满了雪,他如“雪人”一般在丛林里蹦跳着,卷曲的头发一缕缕渐渐结冰,络腮胡子上的冰棱在嗖嗖的寒风中铮铮作响。他缩着脖子,下意识地裹紧上衣,下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咬得牙齿咔咔作响。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哪怕只是几秒钟的停留都会被冻僵,从而失去知觉而暴尸荒野。
他打着寒颤,一路奔跑到一个避风口,仰面往上看,已经看不到瀑布的悬崖,绷紧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搜集完雪下的干草,他慌忙伸出手在左侧裤子口袋里胡乱地掏着。火柴盒早已被水浸泡后散架,经过摸索和揉搓已烂成了一团。望着破烂的火柴盒和几根折断的火柴,他的心破碎了,满怀生存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双眉紧锁,脸色变得更加惨白,扭曲的面部肌肉不停地跳跃着。他记得——上衣口袋里还有一盒,可早已随大衣而去,即使在,恐怕也因潮湿而点不起火。一阵绝望再次袭上心头,难道真的要冻死在这里吗?
他焦急地跺着脚,不停地搓着双手,用几乎冻僵的脑袋思索着。记忆里应该还有火柴,可它在哪儿,在哪儿呢?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吗?”他大声喊叫着。
他绝望地蹲在地上,双手捂着通红的耳朵呜咽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时,他也是在焦急地寻找火柴。那是一次深秋时节的野外生存训练,火柴被打湿,他被淋成了落汤鸡,之后高烧不退,差点葬身在丛林中。从那后,他藏匿了一个密封火柴的小袋子,今天,在极度深寒中,那该死的火柴到底藏哪儿了?想到死亡,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上帝啊,真的要死了吗?”他大声喊着。
右腿突然传来一阵痉挛,他不由自主地身体后仰,坐在地上。望着结冰的右脚,他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扯开右脚靴子的鞋带。脱了鞋,他用颤抖的右手在冰冻的羊毛夹层里翻找着,望着那个密封的小塑料袋子,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火,燃烧起来,他分不清脸上流下的是河水还是泪水。此时,火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重新拾了些松枝,他瑟缩地坐在火堆旁,为了防止手被冻坏,他抓起雪不停地搓着双手。之后一件件脱去上衣,放在火上烤。背后的寒冷不断袭来,他又扭过身去取暖。
他已经赤裸上身了,六块腹肌聚成一团,两块硕大的胸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半凝固的血顺着左臂的伤口缓缓流下,滴在雪地上。他扭头看了看伤口,咧着嘴哭了起来。一阵犹豫,他抓起上衣咬在嘴里,之后,将刀尖伸进火中。喘息了片刻,他果断地举起刀,对着伤口闭上了眼睛。子弹被剜出,剧烈的疼痛如触电般瞬间席卷了全身,一股黑血喷射而出,沿着他苍白僵硬的左臂滴淌而下。
望着血流不止的左臂,他呜咽地摇着头。
他深知——必须让血止住,否则,失血过多肯定性命难保。深深喘息了几秒钟,他再次将腰刀伸进了火里。
通红的刀刃搁在伤口上,一股黑烟伴着滋滋冒油的声音传出,皮肉焦糊的味道随即冲进他的鼻孔。山坡上,传来他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枝头上,几只鸟被惊起,扑棱棱飞走。一阵昏厥,他晕倒在雪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冻醒。此刻,那条伤臂仿佛已经不属于他的肢体,灵魂也随着那声惨叫而逃离驱壳,唯一能感到的就是刺骨的寒冷。他慌忙坐起,包扎好伤口,瑟缩着依次穿上上衣。他想站起,可裤子粘在雪地上,腿和脚也失去了知觉。他干脆躺下,抱着脖子在地上来回滚动着。
几分钟后,他挣扎着脱去长裤,颤巍巍站起身,再次靠近火堆。
二
安德森带领牛仔们寻迹找到山下,发现脚印不见了。
“妈的,难道这混蛋会飞?”刀疤脸见脚印不翼而飞,气得吹胡子瞪眼。
安德森冷峻地蹲在地上,指着被风吹起的雪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往这个方向逃走了。”
顺着他指的地方看,雪下果然有一道枝条留下的痕迹。
“都给我睁大眼睛,他跑不了多远!”安德森因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变音。
四个牛仔牵马紧随其后,一路沿着欧康尼逃跑的方向追去。
不久,他们遇到了那条湍急的河流。
“我猜他一定是沿河逃走了。”小牛仔不假思索地说。
“未必,他明知道我们有马,沿河逃窜早晚会被追上,”老牛仔睨了眼小牛仔,掏出地羊皮地图,查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条河叫温森特河,由无数温泉汇集而成,绵延几十公里流入平原。”
再次感谢!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