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联在文化局召开年度创作总结会。大家多是来自各乡镇自学成材的业余作者，为的是个文学爱好，热气腾腾地挤在一起相互寒暄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免不得也有人做出几分酸态，咬文嚼字的装高深。今天的会议气氛似乎与往常有所不同。会场上少了些喧哗，显得庄重，严肃。人员基本已到齐，到了开会时间，主持会议的头头，目光微露焦虑的盯着室外，似等什么重要人物到场。
　　 我虽然离开文联调文化局多年了，因缘于我是前文联主席，会议又在文化局举办。两者间一个文字掰不开，我倒成了定义上的列席代表，每年的年会，总邀请我参加。就在大家讷闷着猜测时，文联主席李冒然，作协主席张旺突然满面笑容，不约而同的向会议室外迎了去。大家的目光被他俩扯了过去。就见门外两位来者，风度炫目，迈着官场惯见的步履踱了过来，两主席紧赶几步，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握手客套着：“呦唷，欢迎，欢迎部长呀！”认识他们的人，恍知是在恭候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强，和秘书李静的到来。将两尊菩萨迎入主座后，李主席热烈得微带谄媚地向大家介绍着：“今天县委宣传部张部长，李秘书长在万忙中参加我们的会议，报告党的十八大发展文化工作的重要精神，大家欢迎呀。”随着热烈的掌声，张部长矜持地以目致意。目光溜到我的身上，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笑和不同寻常的情愫。这本是领导青睐的殊荣，我却没有感到荣，不知怎的在心里溜过一丝悽然。
　　 我跳过他的目光，似有反胃的不适。他能得到这顶乌纱帽，春风得意地坐到这个位置上。哼！首先是我的推荐。其次，才是他的三分努力，祖人庇佑，吃透了处世的三昧精髓，在世情复杂的艰途中就事半功倍了。他是在我百步之后起步上来的，我现在还只是个文化局的小科长，不能与他同日而语。见了他，我得尊重地喊他张部长，心里就冒出几分别扭，酸意，似觉我们的关系本末倒置了，尽管我懂得：后浪推前浪千年不变的规律！但我在台下，他人摸狗样的坐在台子上，唾沫四溅地老生常谈，美其名曰地作报告。我就感觉在他面前渺小恍惚了，心理就有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往事如烟云。我在文化馆负责，兼管文联工作时，张强还在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小心翼翼的当民办教师。那年冬天，他坐村里顺便的手拖机，第一次来我这儿。天空刮着小刀子般的北风，他穿得寒暄单薄，到我这儿拘谨不安。他鼻子冻得红肿，搓着那双粗糙裂口的手，谦恭地笑着说：“哎，吴，吴老师，不好意思，第一次来您这儿呐，没买么得，让您见笑了喽。”他有点打冷战，嘴唇颤抖着，时有咳嗽，想必是路途受了风寒。我望着他带来的农产品，瞅着他纯朴的寒碜相，心里很受感动，穷乡僻壤的娃儿就是懂礼数。他爱好文学，勤于笔耕砚田，经常投稿文化馆主办的“文化报”。于是我们结缘于一个“文”字。他每到县城来都给我带点乡下土产，吴老师的叫得尊重，亲切，谦虚地向我请教。我深知他家庭经济困难，给他钱时，我俩在推搡中总被他拒绝，心里便有了负疚感。对于他送来的稿件我尽量采用，虽说稿费不多，但至少能提高他的知名度，给他心理上有个鼓励和慰藉吧！
　　 八十年代初，县委组织宣传工作队。抽调一批有知识文化的年轻人，深入农村宣传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实行经济体制的重要转折，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我积极的推荐了他。他本是农村艰苦中长大的娃儿，更了解农民的心路历程，他不负我望，工作做得很踏实。工作队结束后，他提着礼品来我家激动地对我说：“吴老师，谢谢您的栽培，我分配在A乡当副乡长了呐。”脸上喜庆的流泄着几分得意。我由衷的为他高兴，欣喜着这小子一步登天了！心里那点儿负疚感随之被自豪占据。我瞥了一眼窗外，灿烂的天空飘过几朵浮云，谁能知哪朵飘落何处，哪朵会带来吉祥？我以长者的身份鼓励着他：“嗯，不错！好好干，你小子日后的前途大着呢！”当时，我称他小子，是出于鼓励和鞭策他，他刚二十出头，确实还有发展的前景。并心安理得收了他的礼品，嘿——现在！
　　 张强出任乡长后我们联系少了。偶尔碰面，就有了几分陌生，多了些许虚套。他说现在很忙，没有时间玩文字了。但我知道他没有放弃写作，县小报已不能满足他施展拳脚了。在市内许多刊物上我见过他的文章，水平并不怎么样，有时身份能替代水准，我们之间的“文缘”交往就这样结束了。
　　 时光荏苒，我调文化局后。有次县委宣传部召开文化教育工作会议，我猛然见张强坐在那儿，我以为他是管文化的副乡长吧！直到他在主席台上作报告时，才知他已调宣传部副部长了。他丢给我深深地一瞥，算是和我打招呼，我们的目光在空间对接。那眼神是上级对下级惯常的例行，我直觉有点儿扎眼。于是，就胡思乱想着。直到散会，不知他在台上讲了些什么？正准备逃也似的离去，哪知越是不想沾惹的事，越是躲不掉，只听得后面叫道：“喂，吴科长请留一下步！”我慢慢地转过头去，只见刚才作报告的张副部长正向我招手。
　　 他突然间成了张副部长，我有点儿不习惯。只见他身材发福，脸上油润水滑，衣着派头跟进了城市新潮，列入了官场规范，我还真不应该有不习惯的理由呀。他嘿嘿笑着走近我，道：“噢，吴科长许久不见了，我正准备着去拜……。”不知他拜什么？可能是一个“望”字还未出口，似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对身边的工作人员道：“哦，你去安排一下呗，我和吴科长吃个饭，说说话啰。”他突然叫我吴科长，我又有了几分陌然，他一直是叫我吴老师嘛！我稍一楞怔：现在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或许这样叫才合乎官场规则！我他妈的傻B啦，还是什么狗屁老师呐？就我那点水瓶（平）早过时了，从职务能力他早超越了你哩？我自嘲地笑笑道：“张，张部长！”我喊得直觉拗口，沉了一口气道：“哎，我看吃饭就免了吧，你们做领导的时间紧，很忙的，日后你有了空还是我请你吧！”他似乎听出我话中带了弯儿，眯着我和蔼地笑着：“吴科长，和我见外了吧，我俩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哟，只是平时较忙联系得少了，现在既然拢到了一块儿，你是文化部的老人呐，日后工作方面的事情，还得吴科长多多支持喽！你看……”
　　 他又故技重演，四处瞅了一眼，欲言又止，我赶紧接过话来：“呵呵，那是，那是，日后在张部长的领导下好好工作喽……”
　　 “哪里，哪里！哈哈……”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打着哈哈。
　　 面对人生，许多场景似是而非，其实是物是人非了，比人情更无情的是时光……自那以后，张强对我突然热乎了，常提起逝去的往事，渗透着我们间的友谊，我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许多日子后，听说宣传部正部长要退休了，张强又做出很知己的样子和我套近乎地发牢骚：“哦，现在的世情呀，站着看的整埋头干的，牛耕田马吃谷啰，三个副部长中……”他一脸知己含蓄地望着我，在“唉”的一声中撂下了半截话。他知道点到为止的效应，巧妙的把话题转到我身上：“呵呵，吴老师辛苦了一辈子，快退休了吧！也该动一动了啰！”我又变成了吴老师，这称呼亲切，但我晓得这是娘送女的话，说得好听，颇含深意，表示着关心我！这关心艰难得似打哑语，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只两年要退休了，能动到哪儿去呀，只等着去天堂了喽。他的心眼儿我能猜不透吗？有股欲望的闷骚在心里时不时像虫子似的钻出来，骚得他浑身痒痒的，无非是要我帮他挠挠。官场真他妈的是个锻炼人的地方，昔时的那个他早没印儿了！
　　 没几天，我做了个梦。一个细雨蒙蒙的天气里，在我回家的一条小溪河上，一座小石栱硚崩塌成了一堆岩碴。于是我就在清澄的溪水里搬砖叠石修硚，我奇怪着：好好的一座硚怎么会崩塌呢？猛抬头见A在对面向我招手，脸上的表情皱皱巴巴的，好像告诉我那硚是他毁的。他为什么过河拆硚呢？不一会儿来了几个人看着我修桥。我钭瞥了他们一眼，脸上表情各异，露着投机，挤着谄媚，嘻笑着又似讨好，还有人表现得肃穆，光明磊落，义正词严。这些真真假假的，包括那个皱皱巴巴的表情，一副百态面孔，喷得我脑子里一头的雾水，他们也似要过河，我想着：这些人里会有过河拆桥的吗！只觉身上发冷，一个激灵，梦醒了。
　　 我奇怪着“过河拆桥”是句成语，喻人得了好处翻脸无情，见利忘义！由此，脑子里翻腾着许多逝去的往事，再观眼前风云；新桃换旧符，社会在不但地变革，政府职场在拒腐防变中不但更新。人们在享受和平安慰的同时，也在接受着腐败的挑战。有人今天在台上作倡廉报告，授勋嘉奖，明天就成了贪污受贿，钱权交易的腐败分子。事有凑巧。我接到张强的电话，他告诉我：三个副部长中，有一个因涉嫌受贿贪污双规了。他尽管说得平淡，我听得出他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能不激动吗？在他面前多了一份晋级的机遇，少了一个竟争对手。我感叹着：人生如梦，这个被双规的副部长，是不是也做了一个升官发财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