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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不断吹，它们就不断往更深里黄
　　 并且径直涌到了天边，才肯掉过头来
　　 跑向另一边，连高高的田埂也挡不住它们
　　 跑的时候，还记得把头低一低
　　 再低一低
　　 像是使劲地想藏住那些快要满出来的快乐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摘自2010年《诗刊》第1期《稻谷》
　　 从莫有友镇广场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这首不知谁写的小诗。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其实，生活中有多少事是我们事先想到的？人生多偶然，一次偶然让你发现了一条商机，一次偶然让你仕途上得到升迁，一次偶然让你感悟了深刻的人生，一次偶然让你久别的故交重逢，就像我偶然在莫友镇碰上小朱。
　　 那天黄昏，往回走在莫有友镇大街上，强劲的秋风吹拂着这个滇东小镇，风儿撩动年轻漂亮女子飘逸的长发，也吹拂着我顶着稀疏霜花的头颅，顺着风的走向，我看到了被迅速发展的小镇逼得一步一步又一步向远处退却的稻田，稻谷熟了，但尚未收割。风吹动着稻谷向远方的山脚滚动，一波一波又一波，吹过去，一穗穗饱满的谷穗，头一低一低再一低，金黄的谷浪便如巨大的抖动的金缎子，盖过田塍彼此低低的交界，盖过高高的田埂，涌到山脚，涌到稻田尽头，风累了，要喘口气儿了，万千稻穗才又舒舒缓缓回过头来，很诗意，使我联想到了不久前读过的这首小诗。
　　 由此可见，我想起《稻谷》是因情景交融，而非空穴来风。但在莫有友镇碰到多年未谋面的小朱，没有任何征兆。
　　 稻穗一松一紧地牵引着我的眼睛，在莫有友镇宽阔的新大街人行道上漫步，天高云淡，蓝湛湛的，让人想到时而排成个“人”字，时而排成个“一”字的南飞的大雁，如血的残阳爬上了莫友镇西边的大茹山，正从山前的东面向山背的西面滑去，残阳把那片天空染成了金黄、血红、酱紫……周围很多云彩变成了，或鹰或鸭或马或狗或熊或老虎或大象或骆驼的动物，这色彩艳丽的西天沟起了我看夕阳的兴趣，我的心思也上下浮沉着，一忽儿地下，一忽儿天上。
　　 若非那忽来的声音打破，我还会信步由眼，信心由思，“嘟——嘟——嘟嘟嘟——”我身后传来一串响亮的汽车喇叭声。
　　 这是一辆小轿车，我知道，但我没回头。我走在商铺门口的人行道上，大汽车也好，小轿车也罢，哪个愣头青也不可能把车往人行道上开，我也大可不必理它。肯定又是哪个暴发户买了新车，趁黄昏这大街上人多，出来在左邻右舍面前显摆罢了。
　　 莫友镇这几年借着国家加快城镇化步伐的东风，小城镇建设搞得风深水起。征地成了小城镇建设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土生土长的许多莫友镇人顿时得到了上帝（如果真有上帝的话）的垂青，耕地一被征用，一夜之间便完成了由温饱迈入小康的漫长历程，许多人家都是这样，一夜之间便由不名一文者，一跃而成了百万富翁。解放时候，我国一些少数民族同胞，从奴隶社会一跃而入社会主义社会就是这样。这些世代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们，土地被征用，也斩断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千年农耕生活。没了土地，但兜里有了钱，这日子也就不愁过不下去，不仅不愁过不下去，还过得很有滋味，根本不用再像过去为一日三餐操劳发愁了。这做一日三餐的时间毕竟有限，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日三餐外再加睡觉时间都还有很多富余，打发这些富余时间就成了许多土生土长的莫友镇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有闲又有钱的莫友镇人，就想着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些，过得靓丽些，过得刺激些。美容美发店里美容美发的女人多了。莫友镇新近冒出的几个滑冰场，都人满为患。几个歌舞厅，刚到黄昏，就不断往外飘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砌长城成了莫友镇人的生活时尚。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莫友镇迅速涌现出了不以喝茶为主，而以封厚加长万里长城为主的茶室，这些过去捏惯了镰刀斧头，扛惯了犁耙，挥惯了锄头连枷的双手，纷纷涌进茶室为长城添砖加瓦。砌长城的师傅口渴了，少不了要人端茶倒水；管理长城工程进度的领导们，也少不了要有几个办事秘书，这给那些没有一夜暴富，但又想在家乡挣钱改善小日子的姑娘小伙提供了机会。
　　 当然，这一夜暴富者中，真正把砌长城当生活终极目标的毕竟不多，更多的人还是把砌长城作为一种生活调剂，像炒肉放盐放葱放姜放蒜放醋放酱油放味精，仅仅是一种调料，他们都晓得坐吃山空的道理。他们在老街偏僻处或新大街的左右两边，借着征用的土地这只鸡，生出三五层高楼这个蛋，再在这个蛋里进一步孵化新的财富。当街的楼房，一楼一律是卷帘门商业铺面，二三四五楼或为自家居住屋，或为小户出租房。商业铺面，有自己卖百货的，有自己开饭馆的，有自己开酒店宾馆的，有自己经营盆景花卉的，有自己卖种子农药的，有自己卖香烛纸火带织花圈的；有的人家把楼房铺面租出去，让外地人做生意，自己当甩手老板，拿个旱涝保收的房租，一年少则一两万元，多则二十几万三十万，却都出现了与年俱增的趋势。背街楼房尽管商业经营区位优势不在，但开酒店宾馆或出租给不断涌入的外来人居住，都是不错的发财之道……这使莫友镇人更富有的同时，也使莫友镇的城市化得到了提速。莫友镇党委政府因势利导，又进一步促进了莫友镇城市化发展和商业繁荣。
　　 有的人用土地款盖楼房，搞房屋出租，再用剩余的钱买电三轮或面包车跑客，来个财富的细水长流；有的人则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钱就把富日子过，土地款一到手，山吃海喝，买高档轿车，深怕别人不知他有钱，买了车尽挑街上人多时去，遇上几个人就“嘟——嘟嘟——嘟”按喇叭，引起别人注意，好似在说，看，我有高档轿车了。其实，有的人的车不过几万元，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高档，他们不晓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人家深圳人就说过，一万两万不算富，十万才起步。这类人近来在莫友镇我见多了。因此，尽管后面的车喇叭声不断，但我一直没有回头。
　　 一辆黝黑闪亮的小轿车从我身旁滑上前去，这不算什么事，你每天从莫友镇大街过一趟，不知有多少漂亮小轿车从你身边滑过去，或者窜过去，都关注都注意的话，你关注得过来，你注意得过来？我没事人一样，不紧不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自己的。可是，今天这辆轿车滑出去，却在我前方三丈外停了下来，人家停车也没咱大惊小怪的，奇怪的是那人停下车，从车里下来了，人家下车也没咱小怪大惊的，奇怪的是那下来的人竟然往回走，就是朝我走来，他国字脸上涨满了笑。这人很面熟，特别左嘴角边那颗挂着几根暗红色胡子的黑痣，但我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想不起咱就不去想，莫友镇反正就那么大块地方，只要你在这镇上生活三五个月，全镇子的人，哪个不面熟？
　　 “刘老师，散步来噶？”咱不去想他，可那人却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来，离我两三尺远时，他突然停下问。
　　 “是，”我慌忙说，往下便不知说什么了，我很尴尬地往上掀了掀眼镜，问，“你是？……”
　　 “喔，忘了自我介绍，刘老师，我是你在富民镇的邻居小朱呀！”来人搓着双手笑着补充。
　　 2
　　 富民镇的“富民”二字是有故事的。
　　 富民镇首先叫琼丁乡。按人丁分担赋税、劳役时，琼丁乡人口少赋税、劳役的总任务也不多，琼丁乡人少地广，祖祖辈辈生活在琼丁乡的，又都是些手捏锄头把的老实人，官府派的任务他们也都想着法儿去完成，在那儿的父母官虽然不能捞个盆满钵溢，倒也不必为完成朝廷派定赋税、劳役心力交瘁，他们也落得个自在逍遥。民国中期，官府的苛捐杂税不断增多，层出不穷，琼丁乡的父母官再也不像过去，能逍遥应对上峰下派的赋税了，他们无论怎么努力压榨百姓，也都完不成上峰随时下达的各种任务，特别是抓壮丁最头疼。
　　 有个师爷给乡长大人说：“老爷，琼丁乡，穷丁乡，名字就取得不好，所以人丁不兴旺，人丁不兴旺，哪来人挣赋税，服劳役，又哪来足够的壮丁。”
　　 当时的乡长大人觉得有理。于是，乡长大人立即写了申诉文稿向县里反映，要求更改乡名。县长大人心里觉得可笑，只要你能完成上峰下达的任务，叫什么乡还不是一种叫法而已，但他还是顺水推舟，批准了琼丁乡把琼丁乡更名为富丁乡的文稿，并立即往地州府送达琼丁乡的更名申请。琼丁乡如愿以偿地更改为了富丁乡。可是乡长大人并没因改了乡名，而轻松完成上峰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也许他致死都没明白是为什么。
　　 后来，云南和平解放，云南各族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富丁乡人民政府认为，富丁乡这种叫法，是对该乡劳动人民的歧视，有辱当家作主的人民的嫌疑。再次更名为富民乡。
　　 现在因种植生产销售魔芋而全国闻名的富源县，过去叫平彝县。解放后，人民政府认为“平彝”二字，有歧视打压我们彝族同胞的意思，那是旧中国封建官府在这里实现民族压迫的有力罪证，新中国各民族平等，各民族团结，各民族都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光荣建设者，更名为富源县便是如此。
　　 后来，随着富民乡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以及国家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需要，富民乡升格为今天的富民镇。
　　 富民镇是我的家乡，那里不仅现在还生活着生我养我抚育我成长的父母双亲，我的小学初中高中生活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的教学生涯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只是我从滇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时，还没实行集中办学，不仅各村委会的小学办学点四处开花，就是现在义务教育的初中阶段，除镇上一所完全初级中学外，还有星落各村委会小学，名字跟在该小学后面叫某某小学副中的。我刚毕业就分在富民镇荷花小学副中，直到三年后，国家集中办学，各乡镇集中办一所完全初级中学，各村委会集中办一所完全小学，我才得以从荷花村完小副中进入富民中学，也就是现在富民镇三所初级中学中的第一中学，算是完成了从土八路到正规部队的转变。
　　 全镇十来个副中的千余名学生和上百名教师，全涌进了富民镇中学，就是现在的富民镇第一中学，给富民镇中学带来繁荣热闹的同时，也带来了拥挤。原坐五六十人的教室，挤了八九十人，个别班级甚至多达百余人。宿舍里更是人满为患，原来两个人睡的床，都挤了三四个。学生在学校里挤还有个挤的地方，教师可就没地方挤了，仅有的几套教师宿舍都住满了原先的教师，就是原先的教师也还有人在富民镇街上租房子住，新来的教师全都只能自己解决了，自己怎么解决，只有到镇上租房子。
　　 我租住在富民镇东门街。当时我之所以把住房选在东门街就图个清静，还有一点就是这儿房租较别处便宜很多。富民镇东门街尽管有着“紫气东来，日出东方”的吉祥，也曾热闹繁荣过，街边人家每个街天也曾收过几十百把元的摊位费，从富民镇宽敞规范的农贸市场投入使用后，东门街的市集地位就落寞了，就像孔乙己也曾阔过。门前没了商铺摊位的摆放与买卖，街边楼房也就失去了往日的贵重，只能作为闹市商家租赁的仓库，或是住房。当然，居住可是自己居住，也可是他人居住，他人居住的房租也就比闹市区大打折扣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商品打折，购买者有打折的好处，但要得到这种好处，也必须承受相应的代价，就像富民镇东门街同样的住房，租金比富民镇其他地方每年要便宜几百上千，住着也清静，不需发“穷在闹市无人问”的感慨，但必须承受买菜乘车上班多走路的代价。不过，多走点路，对当时的我不算什么代价，咱就权当锻炼身体，咱每天七八节课，还要应付学生中出现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一天下来骨头都累散架了，就想美美睡一觉，晚上有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太重要了，对于晚上休息环境的安静来说，那多走几步路去买菜，多走几步路去乘车，多走一段路去上课，都太小菜一碟了。买菜不必天天去，即使要天天去，咱也可来它个挑水带菜洗，去上课或上课回来时稍微多走几步就解决了。乘车，直接说可以不必考虑，咱一个教书的，哪用得着天天乘车，二十天个把月还碰不到一次，这乘车的不便完全可忽略不记。至于上课要多走一段路，那也不是问题，早上故意起来跑步锻炼还要锻炼嘛，这多的公把多里路，就当它是锻炼自己了，如果直接住在学校里，说不定时间长了，人就懒惰了，只想睡懒觉，而不想锻炼了，每天必须按时上下课，住得远就逼着你必须多走一定的路程，保持一定的锻炼量，对身体大有好处。
　　 住到富民镇东门街大约三个星期后，我发觉自己想错了。
　　 一天晚上，上完第四节晚自习，又检查完学生晚睡，回到住处已是十二点了，匆匆忙忙洗了把脚，牙都不想刷就倒到床上，想美美地睡一觉。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际，忽然发生了与安静极不协调的变故，我耳边先是一声响亮的扑打，接着是凄厉的哭叫咒骂。
　　 我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里，相伴着强烈的反抗声音。是深夜，周围没有运输的大货车驶过的隆隆之声，没有万里长城砖头滚动的稀里哗啦，也没有歌舞厅里流出的歇斯底里，这里很安静，让人联想到那首著名的《军港之夜》。这扑打声和哭骂声特别凸显，特别入耳，拿门板拿厚厚的墙壁拿严严实实的窗玻璃、窗帘和厚厚的被子都堵不住。周围的人，不管是已见到周公的，还是才到周公家半路上的，还是才到周公家院里头的，还是才到周公家门边的，还有刚跨进周公家门槛的，全都给强硬地拽了回来。不用说，大家对搅了自己美梦的家伙都恨得牙根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