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摇曳的合欢(散文)
当爹拉我再一次走进学校,用懦懦的声音对班主任说着“再给孩子一次机会”时,我忽然想起,爹半年前就是这样子一次次地求着娘,而娘还是在一个黎明走向大山深处的姥姥家了。我实在不忍再看爹这副窝囊的样子,撇下他,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个令我厌倦的校园。
“我想去找表叔。”我说出这话时,爹惊疑,呆愣愣地看了我半天。
“不上学时,就去给我帮忙。亏不了孩子的。”表叔的话说得亲切、慷慨,让瑟缩在冷风里的我似乎看到了拐角处的一缕阳光。
但爹那会儿脸上冒着热汗,喝着闷酒,对表叔这侠义和敢于担当的话肯定没记住。是否记住了表叔对他赌博的劝告和训斥,我也不得而知了。
“去吧。”爹听清了我的话,沉默一阵子,答应了我。其实他心疼着我年龄还小,但又怕我天天窝在家里会像他一样变傻,变呆。
表叔的家,院子很大。院门外靠墙长着一棵苍劲的合欢树。树身很粗,够俩人合抱。树冠如盖,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和门前的道路。此时已是深秋,树枝上已被季节挂上了串串豆角一样的果实。大树下,是一个杂货摊儿,一位老太太正俯身和路人谈着生意。
这情景,让我很容易记住表叔的这个家。
院子里是几间瓦房,和用钢管、铁皮搭建起的一间挨着一间简易的库房。
随表叔走进院门,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现身出来,“哦,这个就是表侄子吧,来了啊——”
凭着判断,我赶紧叫着“婶子”。
“小伙儿身板结实,别偷懒,别怕出力就好。”她转身喊:“哎,小薇,来——”
门帘启处,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笑吟吟走出来。她身着红色上衣,外罩绿色围裙,眼睛弯如月牙,牙齿洁白整齐,微笑间透着自然、清纯的美。
我向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小薇,以后你跟她多学着点儿。不知道就问,可不能像在学校可以偷懒不做作业的。”
听着表婶儿的话,我连忙点头。
表叔家做的是小商品批发生意。平日里表叔在外奔波,表婶儿和雇来的小薇,紧张地应对着来自乡下的客户,娴熟地批发着各种商品。只要她们陪同客户走遍各仓库,记下来所需货物,算账收款,客户就可走人。尔后,她们手脚麻利地集中货物,下午再安排把货送去。
我努力适应着这儿的快节奏。每个清晨,合欢树的叶儿还没舒展开,我便把厚重的木门用力拉开,把堆放在各仓库门口的物品搬到门外。等我直起腰擦一把脸上的热汗,表婶儿和小薇就差不多做好早饭了。
早饭时,我总是看到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从低矮的小东屋里走出来。她衣着朴素,穿着城里人很少穿的宽宽大大的并有些破旧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粗布围裙。
她常把饭菜端回东屋吃,吃完后送回碗筷,再去大门外摆上她的杂货摊儿,她不急,不缓。脸上含着淡淡的笑,自然,平静。摆完了,就在门边加了棉垫子的石磙上坐下,享受阳光了。偶尔,一片两片的叶子被风或鸟儿摘下来,抛在她头上或肩头,和她逗着趣儿。她便轻轻捏在手上,细细把玩一会儿。有人来买东西时,她温和地应对着。
小薇告诉我,她是表叔的娘。我不敢相信,就低声问小薇:干嘛还让老太太这样吃苦?
小薇笑了,笑得有些挑衅,并不时瞟一眼不远处的表婶儿,“我刚来时,跟你感觉一样。你让她闲着,她就能闲下来?夜里睡不安,身体出毛病,你来管?”
看小薇一嗔一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后,我便去帮她。
“我自己来,别给我添忙。”
听老太这样说,我想笑了,谁给谁添忙啊?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我便只是“申奶奶,申奶奶”地和她打着招呼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从表婶儿目光里的赞许、小薇嫣然的笑意,和表叔给我的八百元工资,我意识到我能留下来。
那晚,我跑出去偷偷给爹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哭了。听得出,电话那头的爹也在抽泣。但当听清爹的蔬菜大棚已经建成时,我心里感觉特别畅快。
那一夜,望着窗外的星空,我找到了娘那双好看的眼睛。
有一次,申奶奶见我走近,便问我:“咋不去读书?”
“我……读过了。”我揶揄着说,似乎我读的很好。她哪里知道,娘走后,爹的狼狈和家的荒凉让我在学校怎么也坐不下去了。
“唉,可惜你叔没识几个字。要是好好念书,这会儿生意就会做得更好了。读书多了,脑瓜儿才活泛哦。”申奶奶若有所思,“花花肠子多了,可又不……”
我点着头,但又不太明白。
冬天来了,合欢树像抖落羽毛的大鸟,哆嗦在寒风里,渲染着冬季的寒冷。
申奶奶仍然守在门外。不过,每天里她出摊儿很晚,摆出来时暖暖的太阳已经照过来了,她习惯把双手插在肥大的棉袄袖子里。她的脸冻得发青,并且有些皴裂。
我劝她:“天冷,申奶奶就别出摊儿了。”
她微微一笑,点着头,又似在摇头。
我觉得她有些愚钝,家里的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指望您老太太赚钱?甚至我在心里开始骂着表叔表婶儿的冷漠、贪财了!
小薇似乎看出了我的气不过,“她这这样惯了。你知道不,在她屋子里叠放着叔叔和阿姨给她买的那么多新衣服,她硬是舍不得穿,你又能咋的?”
有一回,我卖出一个暖水瓶的瓶胆。但没想到,不一会儿那人又回来了,说要调换。
我查看,发现瓶胆底部的小小突起已被打破,夹层进入空气,自然就不保温了。而我确认卖给他时,是完好无损的。于是我执意不换,小薇也附和着我。
正争辩,老太插言:“去换了!”见我俩还在犹豫,她索性亲自去拿了一个,检查过,又指点“要看好这个密封的地方”,才让那人走了。“这亏,咱吃得起,还能哪回都这样?他多来两次咱不就赚过来了?”
这老太是否有些过分?这样是非不分!
但她的语气生硬得容不得任何人分辨,“能说什么呢,要是争吵下去,损害了名声,我们吃大亏了呢。”
我还在发呆,她竟没事儿一样,顾自走向石磙重又坐下来。
哼!反正是你家的买卖!我有些不平。但思量久了,又觉得只有像她这样才能处理好这类事情。
渐渐地,每日里感受着申奶奶在身边,我心里才会踏实、坦然。
她,犹如一尊雕像,屹立在合欢树下,向路人展示着生意,也在彰显着自家的经商之道。
一日,居委会的老范来了,待弄清原委,老太被气得脸色发白。她指着老范的鼻子:“你给我出去!”
老范不敢停留,扭身走了。
哦,城市开发,家园需要搬迁!表婶儿赶紧把电话打给在外采购的表叔。
那个夜晚,申奶奶的屋里,传出她低低的呜咽和表婶儿的低声细语。院门口的合欢树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摇碎了满院的月光。
然而,时隔三日,老范又来了,并且带来了十万块钱。“这南方老板还真是有眼光,花十万买下了合欢树!也是啊,这样漂亮的合欢树,天底下能有几棵?!”
看着申奶奶渐渐舒展的眉头,老范笑嘻嘻地接着说,“至于回迁房的位置,就任您挑选。也考虑你这家园的商业价值,经济补偿问题将酌情从优。并且居委会也已决定,城边上那处废弃的厂房优惠租赁给你家使用。”
这个有本事的老范!我开始为表叔家感到庆幸。
见申奶奶已回到东屋,老范才又神秘兮兮地对表叔说:“为了你的这个家,你爹和开发商整整斡旋了两天,直到开发商对小区建设进行了重新布局。为这,你爹硬是花了八十多万!不然,怎能留下这棵合欢树,小区怎会改名为‘绒花苑小区’?又怎会由着你们先来挑选回迁房?”
我和小薇听得大气不敢出。那一刻,表婶儿之前讲过的关于申家的故事又在我脑海里翻腾开来。
原来,当年申奶奶嫁过来时,便帮着丈夫悉心经营着家里的杂货店。丈夫是少有的文化人,他沿袭着家族传统,加上独特的思考,生意做得愈加兴隆。然而,世事难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飓风刮来,让她家的生意一度陷入了凄风冷雨中。
那棵摇曳多姿的合欢树,也被革委会的小头目说成是具有资本主义情调的摇钱树,险些被伐。虽然她死死护着,但还是被生生地被环剥了一圈皮。
丈夫一气之下,去了南方。
那时的她,于胆战心惊中,费力地把店门开了关、关了开地呵护着生意,于风雨飘摇中顽强地延展着申家的经商之路。她每天里都会驻守在合欢树下。有人说她等待着生意的时来运转,也有人说她在等待着丈夫自天边归来。
终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小城。头脑灵活的儿子,秉承祖上经商之道,借着活跃的市场经济形势,竟把小商品批发做得风生水起。
申老太笑了。她苦苦地坚守,值了!
可是,有一天,老范带来了令她做梦都害怕着的消息:孩子他爹在南方发达了,并已有了新家!
这晴天霹雳,把申老太击倒了。她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当她重又出现在合欢树下时,人们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并且从那扬起的嘴角和笃定的眼神,从她的那份平静和安祥,人们已经感到,眼前的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申老太!
后来,申老太的丈夫托人送来一百万现金,但遭到了申老太的严词怒斥,并大手将装了现金的皮箱给扔了出去。
当这些生活片段被连成完整的传奇故事时,我内心被深深触动。我愿意跟着表叔做下去,我甚至愿意成为这后续故事里的一员。
一年多后,表叔家乔迁新居,申奶奶如愿住进了绒花苑小区。时值夏季,那棵饱经沧桑的合欢树于翠碧摇曳中开出了粉红色的绒花,远远望去,宛如小区大门处腾起的一抹绯红的云霞。出入小区的人们总喜欢在树下放慢脚步,对着绒一样的花和羽一样的叶顾盼留恋,也试图把那幽幽的花香带回家去。这样的夏日,注定会是表叔一家倍感骄傲的时节。
此时,小城边上的商品批发点儿,也日渐成型。我和小薇在大门边栽上的合欢树在阳光里少女般袅袅婷婷,很快就要高出院墙了。它摇曳生姿,为这毗邻旷野的院子平添了一抹家的气息。有顾客光临时,远远地,它就在挥手招呼了。
脑瓜儿灵活的表叔要把生意运作成时尚的股份制,在一个晚饭后,表婶儿笑呵呵地对我和小薇说:“我家算一股,你俩合起来也算一股怎么样?”猝不及防,小薇扭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温柔。等我欣然点头时,小薇的脸上也迅即飞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娇羞。此时,表叔和表婶儿相视大笑起来。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表叔正和表婶儿商量着借钱给我家,让爹还清赌债,并计划在秋后去山里迎来我娘了。表叔的话依然那么温暖和慷慨,“这阵儿借钱给表哥,咱不怕。”
那一刻,我哭了,真想给表叔磕个响头。
那一晚,我又梦见了娘那双好看的眼睛。
饱满的情节,真纯的笔法,写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