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回忆】给父亲理发(散文)
第一次触摸父亲的头,我的心在颤抖;第一缕白发被我剪掉,我的泪悄悄滑落。80岁的父亲,80斤的老爹,坐在凳子上,像一尊雕刻。岁月,无情地将豪情壮志的父亲,雕琢得如此苍老。父亲的脸色不太自然,叹了口气。我问为什么叹气,父亲苦笑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理发的情形吗?
18岁以前,父亲给我剪头的时候,我总是埋怨父亲手艺差,弄得我真疼,经常吵闹,经常跑掉。特别是五六岁的时候,时常是在母亲的笤帚疙瘩的威胁之下,才剪完头发。现在,父亲不得不忍受我的折磨。母亲笑着说:“你尽管剃,你爹不会哭,也不会跑。”父亲苦笑了一下:“我想跑,可惜也跑不动了。”
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总是硬闯闯的板寸,很是精神。现在,岁数大了,头发稀了,软了,留不成板寸了,五冬六夏,总是头光光的。父亲说,留光头,洗脸洗头一块儿,既省事也省时。其实是一种无奈,从黑发到白发,从浓密到稀疏,这是一个多么酸楚的过程。
自从村里没有了理发铺,也没有了会剃头的,妹妹就买了一只电推子,让大妹夫负责给父亲理发。这一次,妹夫忙,没有及时给父亲理发,母亲嫌父亲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我自告奋勇:“我给爹剃头。”父亲瞅了我一眼:“你?”就要自顾自干活去了。
我知道,父亲相信我读书识字行,干些技巧活儿不行。帮他种地,不是这样毛病,就是那样问题。什么垄沟不直浪费土地啦,什么庄稼苗儿都让你锄死啦,什么连庄稼苗和草都分不清啦,什么你要是在家种地,连吃的都弄不来家……反正,我是一无是处,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其实,我真的在大学给同学理过发的,而且处女作就不错,被理发的同学擎着个脑袋到处炫耀。可是好景不长,那时兴起了削发,就是用梳子形状的东西夹上刀片儿,一刀一刀地削。宿舍里有个同学手艺精湛,就替代了我的江湖位置,故而,我的手艺的确搁置好多年了,有些生疏了。
母亲说:“你就让孩子试试,不赶紧剃头,你都成狮子王了。再说,你不能老是指望女婿吧?”
拗不过母亲的催促,也推辞不了我的热情。父亲有点儿大义凛然地说:“好吧,理就理。”
当年迈的父亲坐在我面前,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时,我拿推子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我有些胆怯了。岁月将父子俩的位置颠倒了,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有着些许的激动,更有着厚重的愧疚。这么多年,我为父亲做过什么了吗?
父亲见我不肯下手,就说:“没事儿,剃吧,反正也不要个好头型,只要剃光就行。”
我不是怕理不好,而是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给我理发的光景。父亲说我的头发就像钢筋做的,又粗又硬,累得父亲手发麻,但是每次都理得精益求精,连一根头发茬儿都不会落在我的衣服里。当我精精神神地出现在小伙伴面前,心中充满了自豪。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不仅花白了,而且也稀疏了。只有零星的几根黑发,没有了往日的光泽。似秋天的野草,在与萧杀和艰难的对抗中,渐渐枯竭,渐渐老去,慢慢地,残留一丝生命的痕迹。父亲脸上的皱纹竟然将胡子都藏起来了,像极了田地里一道道的垄沟。
当我的手触摸到父亲的头皮时,心中一阵阵愧疚。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握过父亲的手呢?什么时候摸过父亲手上的老茧呢?甚至,仔细看过父亲的脸庞,端详过父亲的眼神吗?
过往的一幕幕,不由得浮现在眼前:
小时候,你把我擎在头顶,走过小胡同,走进热闹的集市。你牵着我的手,在小河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你把我被槐针刺破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你用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满头乌发……
我想起,你清晨四点就起床,下午一点才回来,顾不上吃饭,气喘吁吁数着赶集卖菜的毛票:“一毛,两毛……唉,今天才卖了60块钱。”我想起,骄阳似火,闷热的玉米地里,蠕动着你瘦小的躯体,你舍不得喷洒“一扫光”,大汗淋漓地拔着草……
就是这样,你的身体越来越瘦小,你的脸颊越来越干枯,你的头发越来越花白……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按动开关,电推子剧烈震动。生怕伤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推子对准父亲的白发,“突”,父亲似乎抖了一下身子。
“爹,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儿,挺好。”
为了不伤着父亲,同时也为了理得漂亮些,先从比较平展的脑门开始,头发不多,好剪,也没伤着父亲,慢慢地,渐渐地,就上手了。很是激动,我能给父亲理发了。
每当花白的头发一簇簇落到地下的时候,我的感觉又是那么灰暗,那么惆怅,那么无可奈何。我不明白该如何去评判岁月与人生的关系,但我真的难以承受父亲的头发一天天稀少,更难承受父亲的一天天老去。
父亲给我理发的时候,落下的是满地乌黑;我给父亲理发,落下的是一地花白。
父亲每给我理一次发,我都长大一点儿;我每给父亲理一次发,父亲都苍老一些。
父亲摁着我的头的时候,那是一种慈爱;我抚着父亲的头的时候,那是一种伤感。
父亲揪疼了我,我毫不客气的埋怨;我把父亲的头弄出血的时候,父亲一声不吭……
上个周末,大妹夫也来了。我说,你给爹剃头吧,上几次我给剃,爹有些不自在。果然,爹一点儿都没犹豫,乖乖就座。妹夫手艺娴熟,三下两下,就理完了。
理完之后,妹夫接了一盆温水,轻轻地捧起,淋在父亲头上,又挤了几滴洗头液,轻轻搓摸,然后冲洗干净。大妹夫从小没有父亲,跟妹妹结婚后,可以说,对待父亲,比我这个儿子都像儿子。
在旁边的我心里一阵惭愧,我竟然不知道父亲由于肺心症不能弯腰自行洗头……
以后我一定给爹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