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玉杯孝道征文】树(小说)
第一章
那一年,我五奶奶躺在土炕上生孩子的时候,我五爷爷正在亮马河下游八里远的柳关镇上赶集。他从集市上买回来一棵齐腰高的楂梨树苗子,栽在了东面院墙里侧的空地上。那天是五奶奶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的。
当然,这个细节是后来我娘亲口告诉我的。
从我记事起,五奶奶就变成了瞎子了。
五爷爷和五奶奶家住村子最前头儿。这个村子不算大,有一百多户人家,面南背北。北面是一道起伏的山梁,村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叫亮马河。亮马河是一条季节河,约有三十多步宽。每年夏秋季节,河水泛滥,经常淹没两岸的庄稼和村庄。村民们为躲洪灾,就将房子一步一步地往北盖,往高处迁移。几十年过去了,村里的房子就慢慢搬迁到北面的山梁上去了,只剩下五爷爷家的那处房子还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前的一片空地上。当然,五爷爷家离村子并不远,约有一箭远的距离。
村民们整体往北搬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靠近亮马河的地方,水不好吃,懒水。不管井挖多深,井水总是与亮马河水持平。这说明那井水是通过松软的沙土从亮马河里渗过来的,常年不流动,就变懒了,喝起来有一股怪味。我爹在新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口井,却是甘甜的泉水,村子里的人就经常到我家挑水吃。
当我摇摇摆摆能够挑起一担水桶的时候,我娘就经常吩咐我说:“岽子,去给你五爷爷家送担水去!”我也不推辞,就一小桶、一小桶地将井水从井底打上来,倒进大桶里,然后趔趔趄趄地挑下山坡,倒进五爷爷家的水缸里。有时候觉得挑一担不过瘾,就直到将五爷爷家的水缸挑满。当然了,在我往五爷爷家挑水的时候,我的背后总少不了那个小跟屁虫儿——我的小妹妹香子。不管我挑几趟,她一直就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路小跑,陪伴着我。
五爷爷家东墙外是一条土路,从村子里伸出,直通南面的大路。所谓大路,其实就是亮马河北大堤。从西面深山里出来去柳关镇赶集的村夫,用鞋底硬生生地将这畔河堤磨成了一条宽阔的路面。这条大路距离五爷爷家门口约有十几步远,每月农历逢二、逢七赶集的时候,山里的村民就会三五成群地从五爷爷家门前走过。有推车的,背篓的,有挎篮子的,背布袋的,带着山里产的干蘑菇、板栗、大枣、山楂、柿子干、草药、兽皮等特产,到柳关集市上出售。走累了,他们就在五爷爷家门口坐下来,歇歇脚,抽上几锅旱烟,喝上几杯茶水,唠唠家常话儿。时间久了,他们就互相认识了,也不见外。如果饿了,就在五爷爷家里碰上什么吃点什么;如果瞌睡了,就在五爷爷家那爿土炕上倒一会儿,睡饱了再赶路。动身之前,山民们总不忘从随身携带的筐子或布袋里捧出几捧花生、板栗、干枣什么的,让五爷爷和五奶奶尝尝;或者放下从集市上买来的几个甜瓜、几条鲅鱼、几个火烧、一包茶叶等等。五爷爷这个人很爱面子,见人家撂下东西,就会赶忙起身,追上去,将东西塞回去。可是他这些年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了,人家一溜烟跑远了,他追不上人家了,就坐下来望着人家远去的背影,直摇头叹气。
五爷爷就一直在他家大门口编筐、编篓、编篮子。他编这些家什的时候,五奶奶就坐在靠墙根儿一侧的一张木头杌子上,也不插话,只是竖起一双倔强的耳朵听他们说话儿,脖子半天转动一下,一双盲眼好像定睛在了近处某一个地方。那把木头杌子似乎是五奶奶专用的,花梨木做的,木质坚硬,面板很宽,很厚实,四条腿粗壮有力,很沉,我和妹妹香子两个人才能抬得动。日子长了,那杌子不但没有变形被虫蛀,反倒让五奶奶的屁股将面板磨得油光可鉴。五爷爷编制筐篓这些家什是一把地道的好手。他把编好的家什在墙根儿处摆成一排,见谁从大路上经过,就让他捎带到柳关集市上卖掉。等人家赶集回来交钱给他的时候,却总少不了一番推让。五爷爷说:
“你若用钱就拿去用吧,我和老伴儿暂时用不上这闲钱。”
人家就说:“我家的日子过得殷实着呢,还是您老自己攒着吧。”
见实在推让不过,五爷爷就很不情愿地把钱揣进布兜里,也不查数钱的多少。
其实,人家从五爷爷和五奶奶的穿戴上,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宽绰。在我的记忆中,五爷爷和五奶奶一直穿一身深灰色的粗制棉布衣裤。那衣裤用粗棉线纺织而成,经过一道蜡染工序;接头处很毛糙,清晰可见。他们的裤子最有特色,直筒的,腰部肥大;腰部是白色的,臀部和裤腿是深灰色的;腰部宽大处需折叠一下,然后用一根旧布条儿捻成的带子捆住。上茅房的时候,他们就将那条长布带解下来,挂在脖子上,或者搭在院墙上。因为他们上茅房的时候,我和妹妹经常站在茅房外看他们,那些细节就记在心里了。
五爷爷对村子周边山林里的树条子很有研究,哪种树条子能编成什么样的家什,什么季节去采伐,他都心中有数。亮马河边的细杨柳条,要在春天里砍伐,这时候树条柔软,粗细适中,容易褪皮。经过扒皮、揉搓、水洗、再揉搓等几道工序,一根根绿黄色的柳枝条就变成一根根粉白色、面条粗细的柳枝芯了。五爷爷篾刀挥动,柳条在怀里飞舞,三下五除二,转眼就可巧手成器,变成人家适用的饭笸箩或者针线笸箩了。棉槐条子和腊树条子要在秋后采伐。这两种树条子适合于编制篮子、篓子和囤子。每年入秋,他就把镰刀磨得锋快,插在肥大的裤腰上,到南山坳和北沟里采伐那些他所需要的树条子。有时候我爹爹也经常帮他采伐,帮他扛回家,沉到亮马河的一处水深的地方沤起来,以备冬季使用。这时候是我和妹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们可以跟着他们进山,捉到很多的蚂蚱、螳螂、怪哉、油葫芦、蚕蛹等好东西,用细草梗串成串儿,拿回来在五爷爷家门前的火堆上烧着吃。五爷爷编制家什的边角余料,一是用来烧水,二是用来给我和妹妹烧地瓜、土豆和野味。这里的茶水一年四季不断,村里或者邻村的路人经过这里,五爷爷非要喊他们过来喝几杯茶水再走。村民们也不推辞,坐下便喝,边喝边唠家常和庄稼的长势,有时也唠唠一些山外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国家大事。当然了,他们这些山里人谈起国家大事来,总是驴唇不对马嘴。五爷爷喝的茶并不高档,几乎一律是细碎的茉莉花茶;有时候也有几壶好一点儿的,但那多数是过路人送的。五爷爷喜欢喝茶,有高档一点的茶叶存在身边,他就睡不好觉,总要先把好茶拿出来与人分享完了,然后再独自喝那些劣质的茉莉花。一把歪嘴儿的陶罐形状的水壶,天天架在用几块石头垒起的火灶上,已经分辨不出模样了,像炭火一样焦黑;旁边是一把绿铁皮镂空外壳的暖水瓶,满身灰垢,也几乎分辨不出模样来了。有时候五爷爷也会给五奶奶倒上一杯茶水。五奶奶将茶杯端在手里,半天不喝一口,就凉了。五爷爷见五奶奶手里的茶水凉了,就站起身来,把那杯凉茶水一口喝干,再给她倒上一杯热的,让她端着。
原先,五爷爷家喝的是懒水,泡出茶来发苦,很难喝,但五爷爷能够耐心地喝下去。自从在北边山梁上打出了甜水井,他就改喝甜水了。村里有几个闲人,没事的时候就会转到五爷爷那里找水喝。喝过了,就会主动挑几担甜水倒进五爷爷家的水缸里。等我长高了,就带着妹妹香子,每天上午给五爷爷挑几担甜水,这好像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家常便饭了。
村里人如果需要什么家什,就会告诉五爷爷一声:“五爷,给我家编一副篓子。”然后告诉五爷需要多大多大的;或者说:“五爷,给我家编一个粮食囤子,但是眼前手头不宽绰。”五爷爷就会说:“等我编好了,你拿去用就是了,什么钱不钱的。”等人家真的将家什拿走了,五爷爷也就淡忘了。但过年过节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就会主动送来一笸箩鸡蛋、半袋子花生米,或者一大坨子年猪肉,算是对五爷爷的酬谢。
因为五爷爷长年在家门口编制家什,这里也就成了四邻八村问路的好地方。看见邻村认识或不认识的老农急匆匆地过来问:“五爷,看见我家的一头猪从这里过去了吗?”
“看见咧,沿着大路往东去了。”五爷爷遇见这种情况,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朝着那头猪走失的方向指一指,心里好像比失主还要着急。
如果是村里孩子的妈妈来找孩子,问:“五爷,看见我家良子打这里过去没有?”
五爷爷就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给以答复:“看见了,和谁谁谁家的孩子进亮马河套里耍去了,已经过去有一袋烟的工夫了。”
如果看见牛、马、驴、骡子等大型牲口从大路上走过,后面没有主人跟着,五爷爷就断定这是走失的牲口。在这偏远贫穷的乡下,如果一家一户走失一头大型牲口,那日子就没法过了。这时候,五爷爷就会毫不犹豫地撂下手中的活计,赶忙起身跟上去。有时候五爷爷要跟出去好长一个时辰,甚至跟出去几里路,将牲口牵回来,拴在院墙东侧的几棵杨树上,等着失主前来认领。当失主真的来了,五爷爷总要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人家,要好生看住牲口,千万别再走失。好处费却分文不收。
第二章
五爷爷家院墙外的几棵杨树下,在夏初的时候是我和妹妹的精神乐园。在这里,年年都能从地下钻出一群群憨态可掬的知了龟,也就是蝉的幼虫。为了在傍晚时分捉知了龟,我爹给我和妹妹专门做了一个纸灯笼,木框结构的,四周裱糊上白纸,里面安放了一盏煤油灯。我在前面挑着灯笼,妹妹拎着一个泥瓦罐跟在后头,看见知了龟在树干上爬,我们就欢天喜地地将它捉进泥瓦罐里。泥瓦罐里装了一层浅水,防止知了龟爬出来,但关键是防止它蜕变为蝉飞走了。知了龟在水里上下翻卷,淹不死的。这也是当地百姓暂养知了龟的一种土办法。捉完知了龟回家,我和妹妹都激动得半天睡不着,做梦都想着那泥瓦罐里的知了龟爬走了没有。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从土炕上爬起来一看,知了龟还在泥瓦罐里爬动,我们也就放心了。如果知了龟捉得多,我娘就会放上油、盐和葱花,为我们炒上一盘;如果捉得少,我们就拿到五爷爷那里烧着吃。每次吃烧制的知了龟,妹妹都会把嘴巴子吃得一团黑。为了逗她玩儿,我还用食指小心地从她的嘴角引出几根胡须来。她也不拒绝,坐在那里耐心地等我给她画。我娘看见了,就在一边啧啧称赞道:
“哟——我家香子都吃成一个小馋猫儿了,还真是不害臊啊……”
妹妹便用双手捂住脸,装出一幅害羞的样子来。没成想,她手上的黑灰却将自己稚嫩的脸蛋蛋涂成了一个大花脸。
五爷爷东院墙外的几棵杨树下是一片空场地,每天早晨五爷爷都会用一把高粱头扎制的笤帚清扫一遍。从村子里出来或者从田野里收工回来的驴、马、骡子等牲口,都会习惯性地在这里打上几个滚儿,舒展一下筋骨。有时候,那些牲口打滚儿泛起的尘埃,几乎要将坐在旁边的五奶奶淹没。五爷爷这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专心致志地看那些牲口打滚儿。如果哪头牲口由于身体疲乏一下子翻不过身子去,五爷爷就会在心里替它不住地使力气;等到这头牲口终于翻过去了,五爷爷也会如释重负般的替它长出一口气。
在炎热的夏夜,这里又是我们纳凉的好地方。每天吃完晚饭,我就扛起我爹给我们编制的草席走下山坡,来到五爷爷墙外占地方,妹妹在后面抱着枕头和床单。等草席一展开,我和妹妹就争先恐后地躺到上面去了。其他邻居家的小孩子这时候也会陆陆续续地来到这里。我们一起做游戏、捉迷藏,于是这里就变成我们玩耍的天地了。等五爷爷吃完晚饭出来,我们都会缠着他讲故事。五爷爷很会讲故事,而且讲完一个,还要再讲一个。他会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白蛇传》的故事,还会讲《三国》《水浒》《红楼梦》和《聊斋》……几乎什么故事都会讲。他每天晚上都讲到月白星稀,一片蛙声和蛐蛐鸣叫。事实上,还没等故事讲完,我们这些孩子就已经面向满天星斗,进入甜蜜的梦乡了。
由于村民们都搬迁到北面山坡上去住了,村前靠近亮马河的地方就倒出一大片空地。等大家把自己家的旧房子拆干净了,就在那里开垦出一方方菜园子来。傍晚时分,大家从田野里收工回来,都会到自家菜园子里侍弄蔬菜。这时候,谁家要用镰刀啦、镢头啦、水桶啦,都会到五爷爷家借用,五爷爷从不会拒绝;如果五爷爷凑巧不在家,他们就会先拿去用;等用完了,再送回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这似乎已经成了村里人不成文的规矩。
过了繁忙的麦收季节,五爷爷家那棵枝叶繁茂的楂梨树就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紫青色的果子。这些青果给了我巨大的诱惑,经常让我垂涎欲滴。那天,趁五爷爷上茅房的工夫,我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扔上去,想砸下几个青果子尝一尝。没承想,那块石头“哗啦啦”穿过楂梨树冠,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径直落进五爷爷家院子里去了。只听见一声瓮里瓮气的钝响,接着“哗啦”一声。我知道情况不好,赶紧拉着妹妹逃走了。
这时候,我听见从五爷爷家的茅房里传来了一句五爷爷的骂声:
“哪个小兔崽子撇石头砸楂梨?这时候楂梨还没有长大哩!”